“你喝醉时楚楚可怜、惨兮兮的,现在想起还怪怜人的。”鹿鸣涧抱着刚被敲的头,嘟囔道,“至少不像现在清醒时,这么凶巴巴。”
那日之后,师徒两人心照不宣,一切看似如常,但已不同。
鹿鸣涧猜到,章放应该不是那种醒酒以后就断片儿的人,恐怕是对醉时的记忆有所保留。至少她觉得二师父心结解了,因为他再也没拿那种赤裸裸的厌恶目光看过她。
或许他饶过他自己了。
除了对练,和一起默契地外出吃晚餐、泡澡堂子,鹿鸣涧与章放房子也分开住、日子也分开过,她甚至经常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即便是天天一起下馆子,章放现在不怎么酗酒了,也就少有好脸色给鹿鸣涧,恢复了那种不爱聊天、一张嘴就很伤人的状态。
鹿鸣涧接受了章放的建议,每隔一阵子就参加赌坊的黑擂台,打得对手越来越厉害,赢得也越来越艰难,期间还输过两次。
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鹿鸣涧现在的日子非常逍遥。收租子、给人看病、练武功、看书,以及讲学,都是她爱做的。
没错,鹿鸣涧竟然在长乐坊开了个讲堂。
章放虽然接手了长乐坊的地盘,却还和从前他对头管理时一样,放任自流着,只是租子照收。若有坊民找来,说做生意时遇见了闹事的,只要能证明情况属实,章放便会去帮忙“解决”。没错,不是调解那种解决,是通过解决闹事的人,实现解决问题的结果。
这非常章放,也非常恶人谷。
但跟着他的鹿鸣涧很快就发现,偌大的长乐坊,居然没有任何形式的、哪怕一个学堂,也是非常震惊。
考虑到像八蛋、于氏姐弟他们这种孤儿孩子数量不少,更遑论小段那种有娘的,大大小小都混在长乐坊间,成日只能学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行径,连正经书都没见过几本,大字不识得两手之数,属实可怜可悲,鹿鸣涧便萌生了教他们念书的想法。
一问之下,才知道孩子们并不是不想念书,而是根本都没想过还有这么条路,而坊间那几个水平能做先生、也愿意教人读书习字的,收费都挺贵,不是这些小孩儿能肖想的。
鹿鸣涧猜,之前那姓段的小子家里就是在偷偷请师父教,才能有那么一笔好字。可惜了那孩子。
她从小便喜欢看书,除了去教书先生塾里偷听,还常去村口的说书先生树下白听,后来终于得杨先生教授,才如饥似渴地学习了一阵子;幸而后来跟着章敛,学海无涯,她登时放舟自流,好不快活。
如今鹿鸣涧在十六岁的光景,人美声甜,又擅长讲故事,在孩子们眼里宛然便是一位可亲又灵动的小先生。
在于氏姐弟还有他们几个小兄弟的帮忙下,鲁老八留下那房子便成了一个临时的讲学之所。隔三差五的,鹿鸣涧就在此教大家念书习字,还不收费,只要是坊间民众,不管谁愿意学习的,都可以随意来听。
或许人就是这样不知满足的动物,格外缺什么,便越发渴望。
长乐坊这样乱糟糟的世道,孩子们反而特别愿意听讲,个个都很珍惜念书的机会;而不像在再来镇时那样,家家户户逼着孩子去习学,孩子们便逆反不已,偏爱舞刀弄棒。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四天后我再来。”
看着一张张渴望知识的面孔,殷殷切切望着自己,鹿鸣涧笑着和学生们点头行礼。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书本纸笔卷了捏着,背着手缓步踱出街道。
被长乐坊少见的灿烂晴光洒了满脸,鹿鸣涧顿觉心内如馥,时景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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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鹿鸣涧与章放在面摊坐着。
她捧了面前海碗,正咕嘟咕嘟喝着面汤,简直鲜到掉眉毛。
她放下碗,满足地舔舔嘴巴,却发现对面小马扎上本应坐着的二师父人不见了。
鹿鸣涧看向面摊老板:“人呢?”
老板指了指北边,局促不安道:“不知道看见了啥,瞬间跟着飞走了。”
鹿鸣涧皱眉。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急到连跟我说一声的间隙都没有?她抹把嘴付了钱,匆匆望北而去。
出得长乐坊,北面无际冰原上,只有那参天巨树算是标志性的可见物。她心下焦急,却没有目标,只能先朝着那边走。
还未到那巨树的一半路途,鹿鸣涧便隐隐闻到一丝血腥之气。她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更轻,神识却游得更为谨慎了。
是谁流的血?
此时天色已暗,鹿鸣涧不知敌我,没敢点起火光,怕平白暴露了自己,只凭着蓬勃内力带来的目明,进行着初步的夜视。
终于,随着血腥气越发浓重,鹿鸣涧看到了死者,顿时心下大定。他脸覆玄铁所铸的下半面具,穿着朝廷捕快的衣服,腰间佩刀,赫然是官方认证的一名神捕。
这死状她很熟悉,是狂暴的“玉石俱焚”造成的尸裂——章放既杀了对方,想来至少性命无忧。
“二师父?”鹿鸣涧试探性地喊出了声,可无人回应。
她点起了火折子,在周围一番探索,竟然又发现了几具死在章放手中的官差,才终于在一个坡下找到了重伤昏迷的他。身上刀伤、箭伤,竟有好几处。
若非他带了护心脉的药,而且养心诀也练得不错,光是这些伤势,怕不是也能要了命。
好消息是他既然没被补刀,对方应该是已经全灭了。
当场给章放做了些包扎和塞了伤药,鹿鸣涧这才驮着他赶紧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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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放恢复知觉时,见鹿鸣涧趴在自己床畔,旁边医疗用具和盆子、毛巾,一应俱全。
他才一动,她便醒了,亦嗔亦喜道:“吓死我了!那是哪个神捕,居然将你伤成这样!”
章放发现自己被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不太方便动弹,只好躺在那儿道:“没事,我不是都解决了。”
“呸,都几时了还在逞强?我要不去救你,野兽都能把你当成那片尸体的一份子,将你一道儿分吃了!”鹿鸣涧收了怒容,转而担心道,“不是说长乐坊是恶人谷门户,约定俗成,官府不管的么?今日怎来了那么一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