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兰苏醒的时候,正睡在一间宽畅、明亮,点着香薰,煮着红茶的房间里。
壁布是金色的,像火焰一样在墙上蔓延绽放。
所有的木质家具都用了同一种红色的木头(罗兰不知道它们怎么称呼),刷了一层透明的亮漆。
一座巨大的钟,紧挨立式气灯和金框挂画,上面用纤细的笔触绘着双手合十的受难者蒙神恩的彩图。
细嘴壶的脖子绑了白色绘十字的图案。
在座钟对面,是个能俯视整个房间,以及通过房间里的木拱窗进而俯瞰整个花园的巨大圣十字。
银色底,教会工匠发挥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想象力,在上面雕了些火焰纹路,然后用金色的液体喂满。
整个房间亮度很高,以至于罗兰要眯起眼睛,稍稍适应了十几秒。
一个他不认识的教会高级人员——他的服装并不寻常,大概次于主教,却有别于一般牧师。
他没有头发,瞎了一只眼,伤痕贯穿了半张脸。
坐在他旁边的人罗兰倒熟悉。
伊妮德·茱提亚。
以及,看起来状况良好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
三个人静静看着他,配上这稍显刺眼的房间,恐怕下一刻就要听见声呼唤:奥古斯都陛下,时间到了。
--早安。
-「你这不没死吗?」
罗兰:……
他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屁股下是一张加厚的绒毯。
伊妮德办公室里,罗兰经常见她披。
“日安,罗兰。”仙德尔守着茶炉,和他打了招呼。灰发姑娘气色非常好,她似乎一丁点都没受到那梦境的影响。
罗兰想要问她关于蠕虫的事,关于精神是否在梦境中受创,可又见那光头的、满脸疤痕的男人面色不善盯着他,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了回去。
他不是审判庭的人。
“罗兰·柯林斯。”
教士敲了敲桌子。
他先是看了身边的伊妮德,见她没有开口,才继续道:“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罗兰单手撑着,摸了摸落在背后的黑发——除了他自己束的灰布缎,还多了两圈恶作剧似的、一摸就是女士用的白纺纱蕾丝绑带。
“罗兰…柯林斯!”
欧德尔·戈迪恩皱了皱眉。
审判庭的人还是这样没礼貌。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
这种明知故问就好像妻子领着仆人们,在丈夫的房间里捉住了衣衫褴褛的他和一个婀娜雪白的情人。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嗯…另一个女人?’
总不会是一头龙吧。
罗兰越想,嘴角就越不受控制地向上勾。
“我当然清楚我干了什么,这位——”
“欧德尔·戈迪恩,你可以叫我戈迪恩牧师,或者戈迪恩先生。”
“是的,先生,我知道我干了什么。”罗兰掸掸腿,站了起来,坦言道:“我拯救了一个陷入眠梦、濒临死亡的教徒,一位虔诚的、有着光辉未来的圣十字仪式者。”
罗兰不等他插话,声音高昂:
“这并不是只救活了一人,戈迪恩先生。我希望您能明白,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并不代表自己,也并非因为一个违反了规则的罗兰·柯林斯而幸存。”
“她受万物之父的注视,蒙祂垂怜,在那险境丛生的梦境握住了那条凝结成圣绳的辉光——”
“戈迪恩先生,您只能说我触犯了教会的律法,是个罪人,但不能说‘罗兰·柯林斯救了仙德尔·克拉托弗’——您不能这样说。”
罗兰垂眸,双手交握。
“是万物之父拯救了祂所偏爱之人…”
鸦雀无声。
伊妮德·茱提亚板着脸,两端的嘴角向后脑勺用力扯了扯,嘴唇拉成一条平直泛白的线。欧德尔·戈迪恩:……
这小子一点都不像执行官。
特别是伊妮德嫡属的执行官,他以为该是那种‘难道我不该拯救自己的队友吗?我愿意受罚,可我永远会选择拯救我的队友——’
他以为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样,他就能顺势夸赞罗兰一番,称他是个真正的执行官,不乏勇气的男人,一位合格的队友…
接着。
再按教会的条律惩罚他。
口头的嘉奖,实际的惩罚。
他和伊妮德·茱提亚讨论过,这位审判长大人并没有出言为罗兰·柯林斯开脱…
这小子搬出了万物之父,说什么自己是受万物之父引导,是祂让他去救仙德尔·克拉托弗——倘若他处罚他…
不是明摆着说,不认可万物之父的选择?
欧德尔·戈迪恩攥了攥拳头,气开始不顺。
“…万物之父永远仁慈,罗兰·柯林斯执行官。祂是正确,是光和火焰。”戈迪恩挺直,上身微微前倾,眸间闪过锐利之色:“你该率先通知教会,按照流程。相信我,没有人会阻止你。”
“但你擅自入梦,这就直接造成了五名仪式者的死。罗兰·柯林斯,告诉我,他们又犯了什么错呢?”
罗兰瞥了眼煮茶的灰发姑娘,见她只盯着冒烟的壶嘴,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次险死还生,他们早有默契。
「光头佬在诈你。」
“恐怕我不能背负这样的罪名了,戈迪恩先生。”
罗兰摇头。
“我不会背负,也不能隐瞒梦境中的真相。”
他说。
“真相?”戈迪恩下意识看了眼仙德尔。
“没错,真相。先生。”罗兰声音里有了哀伤:“那座梦境会造出种十分特别的、令人沉溺、无法挣脱的幻境…很遗憾,当我入梦时,那五位勇敢的信徒早已衰亡。”
“即便我为万物之父的怜悯而前行,也仍无法寻觅到他们消散在梦境中的神志…”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戈迪恩先生。”
“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五位仪式者对万物之父的信仰不够坚定,也不认为他们十分乐意沉溺享乐,美酒、男女之间的阴私与数不清的金镑,奢靡的生活与一呼百应的地位——”
“先生,我不认为他们会沉溺这样庸俗、混沌,唯有最下流、最卑劣、最愚蠢之人才极易被迷惑的幻境里。”
“我不认为他们是这样的人。”
罗兰越说,戈迪恩就越沉默。
“我不认为他们会被一场梦境蒙骗,乃至于忘记、抛却自己入梦的目标,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如果我这样认为,岂不等同于说,他们并不虔诚,且一点都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吗?”
“我不会这样说,先生。”
“我要告诉你的是,那梦不简单。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清楚的东西作怪。”
“那东西,才是造成我五位兄弟姐妹死亡的原因。”
“否则,只因为我,或因为那简单的幻境…这可能吗?”
不可能。
也不许可能。
欧德尔·戈迪恩心里默默嘀咕,眼神更加不善:“你可能不知道,五位仪式者中,有一位是高环。罗兰·柯林斯,告诉我。如果梦境里有什么东西造成了他们的死…”
“你又是怎么活下来,并将仙德尔·克拉托弗唤醒的?”
罗兰的回答简洁明了。
“我只是万物之父的绳索。”
“祂怜悯了祂的绳索。”
伊妮德默默低下头。
和戈迪恩一样,偷偷握紧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