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寒,雪舞风扬,玉树琼枝,整个院落被银装包裹,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公孙颉依旧站在廊下,望着飘飞的雪絮出神。
“公子,夜深了,您赶紧回屋休息吧!”初柏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了,公孙颉却恍若未闻。
“初柏,你说……我将如竹姑娘救出来,这件事做得对不对?”良久,公孙颉推心置腹道。
“这……”初柏挠挠头,支吾道:“初柏可不懂这些,但佛家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这事,总归是没错的!”
“可是……可是我想要救的,明明是如丝姑娘啊!”公孙颉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欲挥去脑海中那个根深蒂固的倩影。
“公子,您就别再胡思乱想了!这人都已经救出来了,您再想换个人救,也没法子呀!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处置如竹姑娘吧?”
“如竹姑娘……她人呢?”公孙颉如梦初醒,问道。
“您看您,好不容易将人从那刑部大牢里救出来,又撒手不管!”初柏无可奈何地嘀咕道:“如竹姑娘她呀,下午就出门了!说是有急事,要去找她的同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初柏这就去寻她回来?”
“出去了?”公孙颉摆摆手,轻声道:“罢了,随她去吧!我得再好好想想……”
“公子!你该不会真要换个人救吧?公子……”初柏唤道:“不如,咱们把这件事禀报相爷,让相爷想想办法?”
“去找……爹吗?”公孙颉沉吟道。
“对啊,公子!你想呐,相爷位高权重,总归是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若你一心想要救柳姑娘,相爷总不会不管吧?”
“可是……”公孙颉埋首犹豫道。
“公孙无量已然叛主,你不用指望他了!”
天空中飘来一阵低沉凛冽的声音,叫公孙颉连同初柏,都受了一惊!
漫天飞雪中,一袭玄墨身影自混沌中走来。他身着墨黑盘龙云纹锦缎,身段颀长,气势如山,正是自神农峰归京的谢承昱。
“你……你是谁?”初柏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竟有人敢连夜擅闯相府,如入无人之境!
“是你?”公孙颉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月神节那夜,与许奕枫不对盘的那个小子!
此人带头劫了诏狱,让醉江楼惹下滔天大乱,柳氏姐妹深陷囹圄,竟然还敢回来!
公孙颉恨不得将轻吕剑架在谢承昱的脖子上,质问他究竟是敌是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公孙颉强压下心头怒火,正了正神色,冷静道:“初柏,你先下去。”
初柏本想提醒自家公子几句,又觉得以自己的眼界,说的话未免多余,因此只好默默地将劝慰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拱手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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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瑟瑟,白雪皑皑,夜幕凌凌,人影绰绰。
谢承昱同公孙颉并肩而立,如松如柏,倒叫院落中那不断嘶吼肆虐的风雪,全然失了颜色。
谢承昱连夜造访,用意必在醉江楼。他乃一楼之主,醉江楼被官府抄家,他一定心急如焚!说不定,是如竹姑娘找了他,让他来替柳如丝说情?
公孙颉将谢承昱的来意揣测了一番,仍摸不清个所以然。他不想在对方面前失了气势,只好一直保持沉默,以静制动,等着对方先开口。
就在公孙颉以为,两人就要这么站着,看一宿雪景后,谢承昱终于出声了。
只听他沉声道:“十六年前,我们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遇见的。”
“……”
“公孙颉……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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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元元年,小年夜,太尉府。
时空扭曲成变了形的狭长隧道,将公孙颉拉回了小年初雪的夜晚,雨雪从枝头滴落,凝结成冰,仿佛也冻住了当下的世界。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家府上?”小公孙颉身披雪白缂丝夹袄,稚嫩的小脸初现俊朗的轮廓。他奶呼呼地指着眼前的陌生小子,颐指气使地道。
小谢承昱身穿一件靓蓝色白貂皮袄,神情冷若冰霜。他置若罔闻,只是冷冷地睨了小公孙颉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你敢不答我的话?”小公孙颉被人忽视,瞬间怒了:“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公孙太尉的儿子,公孙颉。”小谢承昱很快就拆穿了小公孙颉的身份。
“你!那你又是谁啊?”小公孙颉气得一跺脚,差点儿没把树梢上的积雪给震下来。本来他只是想用身份吓吓这个陌生小子的,哪知对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这让他很没面子……
虽然在场的只有他们二人,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但他就是很没面子!
小谢承昱才懒得搭理小公孙颉,再次果断转身走了,留给对方一个潇洒决绝的背影……
“站住!你给我等着瞧!”
小公孙颉从未如此气急败坏过,像一口盛满了沸水,原地爆炸的汤锅,又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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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你?”公孙颉从模糊的回忆中抽离,再将那决绝的背影,与面前肃然落拓的谢承昱对应起来——果然,连说话的语气都没变……
“我是禹越侯的儿子,谢承昱。”
十六年前的疑问,在今夜重逢给出了答案。
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对二人最好的和解。
“公孙兄,”不待公孙颉从震惊中给出回应,谢承昱便单刀直入道:“今夜,我冒昧前来,不只是为了叙旧,而是有一桩要事,需公孙兄帮忙!”
“等等!”公孙颉反应过来,嚷道:“咱俩怎么就‘称兄道弟’了?就算我们曾经见过,不代表就是朋友!你可是和许兄结过梁子的,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公孙无量……你父亲,抓了岑烨将军和醉江楼的人,想要谋反!”
“你……你说什么?”公孙颉被这当头一棒,敲得措手不及。他怒吼道:“你休要胡说!无凭无据的事,你……你这是诽谤,是侮辱朝廷命官!我可以去典狱司告你,让官府治你的罪,你知不知道?”
“我是否胡说,过几日便可见分晓。”谢承昱淡定如初道:“今日,我来找你,一是希望你能与我联手,救出醉江楼众人;二是希望你能代我捎一句话,给许庄主……”
“……亦枫?你与他什么时候这么交好了?你能有什么话要说?”公孙颉警惕地道:“我警告你……他现今,已是我公孙家的女婿,是颖儿的夫君,你别想拉他下水!”
“你也知道,局势已然混沌不堪,朝廷很可能要变天,对吗?”谢承昱侧身而立,一双漆黑墨瞳流光婉转,映着暮色白雪光华四溢。
他朝公孙颉正色道:“我相信,轻吕剑的主人,不会辱没它的名声,你会替自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
“‘雷舟未死,三日后,东华门,劫法场。’”谢承昱再道:“望公孙兄转达许庄主,告辞!”
话音刚落,谢承昱一个纵身,便彻底消失在雪夜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徒留公孙颉一人,倚在廊下的立柱上。
他的身形呆若木鸡,连最后一丝力气亦被抽离,缓缓沿着立柱滑落,跌坐在地上,瘫软成落魄的一团影子……
房中央的剑托上,横着那柄赫赫有名的轻吕剑,剑身泛着斑斓华光,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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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山庄,内宅。
“公孙兄,怎么连夜到我山庄来了?下这么大的雪,可是要请我一起喝一杯啊?”
许亦枫人未到,声先至。爽朗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庄大殿。
待看清楚来人后,只见他着一身藏青色玄纹蟒袍,身姿舒朗,豪情万丈。他的眉眼染上了些许风霜,少了一份稚气,却更显刚毅沉稳。
许亦枫接手天衍山庄,也有些时日了,武林第一大门派在他的带领之下,重振往日雄风,惩奸除恶,接济贫民,维持江湖秩序的同时,更树立了盛名和威信。
如今的许亦枫,燕支剑法已炉火纯青,加上庄主身份的加持,已赫然成了江湖中的一大俊杰。
“雪夜品酒,可不失为一桩美事呀!”见到久违的兄弟,许亦枫一把揽上公孙颉的肩头,畅快道:“颖儿的病已经痊愈,你不用亲自过来跑一趟!此事怪我,应该差人向你和丞相报个平安才是!”
“亦枫……你说,一个人如果怀疑起自己父亲,是不是不忠不孝?”公孙颉失魂落魄地道。自进了山庄,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许亦枫身子一震,如遭雷劈。他勉强镇定下来我,问道:“公孙兄?你怎么了?可是丞相出了什么事?”
“我……谢承昱说我爹要谋反?”公孙颉低头扶着额角,看不清神色。他叹息道:“更可恶的是,我竟然相信他说的鬼话?你说……我是不是中了邪了?我这是不忠不孝对不对?许亦枫……你快回答我!”
“公孙颉!”许亦枫听到他语无伦次,唯恐出口的话,被公孙颖听见,便压低声音道:“你先别急!谢承昱……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公孙颉茫然道:“我不知道……他一口咬定,说是爹抓了岑将军,过几日便要处死,想让我们帮他救出岑将军!”
“这……”许亦枫茫然道:“谢承昱又为何笃定你会站在他那边?难道他就如此自信,自己不仅能搅弄江湖,还能掌控朝堂,拿捏人心不成?”
想起往日里两人的纠葛,由月神节夜,到醉江楼,再到雪渊山……
他许亦枫和谢承昱,总共也未打过几次照面,却因着那个女孩的原因,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方。
如今,终于要轮到他许亦枫,来做抉择了么?
接着,公孙颉便将谢承昱所说的,有关雷舟的消息,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许亦枫:
公孙颉每多说一个字,许亦枫震惊的瞳孔便放大一分,直至变为难以置信,久久无法回神……
“亦枫,我从小便敬重父亲,即便有了轻吕剑,即便我想远离朝局,闯荡江湖,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超越他!他在我心目中,犹如苍山峻岭一般,不可撼动。如今,我……我和颖儿的天……竟然要变了么?”
“公孙兄,莫急!”许亦枫强压下喉间的哽咽,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天逢巨变”是什么滋味!
他只好安慰道:“三日后,咱们去一趟刑场,一切自有分晓!”
还有舟公!谢承昱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如若为真,本该命丧凉愁崖的他,又是如何逃脱的?
他又为何不回天衍山庄?
……
这一切的一切,他必须要弄清楚答案!
许亦枫握紧了腰间的燕支剑,剑身在凛冽的寒风中,嗡嗡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