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元元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神农峰顶,主宅内。
苏英落恋恋不舍地看着熟睡中的一双儿女,将女儿的襁褓又裹紧了些,唯恐窗外的风太大,让他们受凉。
半月前的俞家灭门案,轰动武林。一时间,各小户门派几乎人人自危,唯恐得罪了谁,遭到同样的待遇。
俞家上下未留有活口,许多尸体上负有特别的剑伤,伤口轻薄而深可见骨,且一剑致命。剑法狠准且厉,非剑术高超者难以为之。
天下以剑术闻名者,莫过于“野天翁”曹康野、天衍山庄神剑手许修庆、时任京中太守的齐仲明、长叶真人的传人叶慕寒,以及她神农峰“必卢剑”苏英落。
曹康野久不出世,齐太守更是深居朝野,不问江湖;许修庆和叶慕寒皆是为人正直,誉满天下。因此,这俞家惨案的罪过,便落到了她苏英落的头上。
她开始怀念起她的丈夫来……
几日前,公公收治了一名重要的伤者,遣了武商陆去北境寻药引子,他已经十数日未归家了。
北地苦寒,又正逢深冬,也不知他是否平安?
她的丈夫完全不会武艺。如果不是因一双儿女需要人照看,她定是要陪着他一起去的。
墙角里搁着一柄玄铁宝剑,剑身通体晶莹雪白,泛着淡淡的寒光,正是七剑之一的“必卢”。
这把剑,是公公在她过门时赠予她的。七剑之名,既是厚望,亦是重任。
如今,江湖上流言四起,“必卢剑”也因她而沾染了非议。虽然世人未有确凿的证据,但于神农峰而言,总归是不好的名声。
窗外白雪如絮,飘零飞洒,狂风作响,呜咽悲鸣。
苏英落实在是担心武商陆的安危,便打算下山,去一趟北境,接他回来。
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如果再不走,等积雪封住了路,就下不去了。苏英落再不耽搁,最后望了一眼儿女,提了“必卢剑”决然离去。
漫天的飞雪,几乎遮住了眼前的视线。行至山脚下,苏英落正欲找一处店家落脚,忽然迎头碰上了一群江湖中人。
“那不正是苏英落吗?走!咱们去找她问个清楚!”
领头说话的人,黑布罩了右眼,唯独一只左眼,裸露在凛冽的寒风中,闪着精锐的光芒。他手持一柄环扣鲤纹宝刀,刀锋寒烁凌冽,原来是蛟龙舫的总舫主丁无浪。
“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拦我去路?”苏英落握紧了手中的必卢剑,凛声道。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自是来找你讨说法的!”登瀛岛的池波鸿也愤然道,仿佛眼前之人,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
“说法?哈哈!真是可笑!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劳什子说法?”苏英落以手拂了脸上的积雪,眼神直直盯着前面的来人。
丁无浪扬臂一挥,横刀在前,正义凛然道:“俞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一夜之间横死,无一人生还!众多死者身上的致命伤,皆是剑伤,武夫人身为‘必卢剑’之主,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哈哈哈……笑话!单看是剑伤,便认定是我所为,你们未免也太愚昧了吧?”苏英落毫不客气地道。
“你!”池波鸿恼怒道:“我们又没说是你干的,只是想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就是……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看她收拾了包袱,从山上下来的,难道是想要逃走?”
“快!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一定要将她拦下来!”
其余众人纷纷跟着附和和猜测。
“武夫人,你当真没什么要解释的么?”丁无浪沉吟道。
“无凭无据,便胡言乱语,我‘必卢剑’之名,岂容你们随意玷污?”说罢,苏英落一抬手腕,剑尖直指众人。
“你也知道自己擅使必卢剑?说!到底是不是你干的?”池波鸿咄咄逼人道。
“你们这等宵小之辈,我凭什么要回答你?”苏英落愤怒地道。
“不敢说?那就是承认了!兄弟们,要不,咱们合力将她绑上‘神农峰’,请盛九仙亲自给个说法?”丁无浪提议道。
“好!就听丁舫主的,将她绑上神农峰!”
“……”
“丁无浪!亏我丈夫曾对你的病症劳心劳力!你竟是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苏英落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嘴上绝不饶人。再加上她担心丈夫安危,一心想要离开,便高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阴沟里窜出来的无知鼠辈,跗骨之蛆!我懒得同你们废话!”
“你!”
苏英落一番贬斥,让池波鸿霎时红了脸。只因登瀛岛乃济水流域的一座孤岛,商贾贸易,往来船只,均倚仗蛟龙舫制霸的水路,因此,池波鸿一直依附于蛟龙舫,唯丁无浪马首是瞻。
而苏英落的一句无心之语,便直接戳中了他的痛处。
“既是无辜,那你为何要逃?”丁无浪再次提了手中刀刃,刀尖直指苏英落胸口。
“说!究竟是不是你干的?”围观的义士们纷纷义愤填膺道。
苏英落再也不屑与这些人争辩,她剜了丁无浪一眼,再抬眼扫视了一圈,喉间直接甩出一句:“让开,别挡路!”便挽了剑花,提步欲走。
“你站住!”不知是谁,第一个亮出了兵器。紧接着,便只听见“唰唰”的声音,接连响起,在场数十个武林义士,竟都拔出了刀剑。
苏英落手指轻拨,掌中的“必卢剑”也应声出了鞘。
“砰……砰……砰……”兵器交接的撞击声,被风雪肆虐的声音所掩盖,但难掩双方战况焦灼。
苏英落虽以一柄必卢剑走天下,然则对方人多势众,合成了包围圈,密密地将她困在了原地。
就在苏英落和他们僵持不下时,空中突然插来一阵惊呼:
“娘!你不要走!”
一片混乱中,突然闯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奋不顾身地飞扑进那风起云涌的战斗圈之中,只是想看他心心念念的娘亲一眼。
“抓住他!”
池波鸿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武冬凌的后颈,拎起来悬在了半空中,威胁道:“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苏英落,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免得你这无辜的儿子,遭了殃,哈哈哈……”
武冬凌挥舞着弱小的拳头,犹自无法挣脱半点束缚,只能不住地尖叫挣扎。
“住手!”
苏英落未料到,武冬凌竟然跟着她下了山!她立即收了剑,正欲罢手言和。冷不防斜地里飞出一支黑羽短箭,带着“簌簌”的破风之声,在众人还未看清箭头的来历时,便直直地贯穿了她的脖颈!
“噗……”
苏英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接着涌出越来越多。血液滴落,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仿佛开出的一朵朵寒梅。
她缓缓地跪坐在地,张了张嘴,想再同她的小宝贝多说些什么,却只能猛地一个跟头,笔直栽了下去。
“娘!”
武冬凌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响彻云霄。周围的人则全都傻了眼。
他们虽是来讨个说法,但并无意置苏英落于死地。如今她突然在他们面前暴毙,实在是令人措手不及。
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武冬凌陡然禁了声,仿佛整个画面都静止了下来。他恨恨地望着眼前的这群所谓的名门正派,一双茶褐色的眼眸,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娘亲!他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他要长大后,为娘亲报仇!他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现……现在怎么办?”有人惊慌失措地问为首的丁无浪。
丁无浪扫了眼地上横躺着的尸体,再看看愤恨地凝视着他的武冬凌,撇了撇嘴角,有些犹豫不决。
池波鸿立马围上来说道:“舫主!此处离神农峰不远,说不定盛九仙很快便会追过来,咱们还是先走为上!”
“嗯……也好。”
看着眼前弱小无助的毛头小孩,众人只好心中默默哀叹了一声,然后漠然离去……
却不曾想,他们此番举动,在这个小小年纪,心智未全的男孩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仇恨而扭曲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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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冬凌是自己偷偷跑下山的。他为了寻回他的母亲,竟然一去不复返!”
回想往事,盛九仙觉得亏欠太多,他怅然道:“这么多年,他们母子俩杳无音讯,我想,定是当日风雪太大,他们在下山途中出了意外!没想到……没想到冬凌……他竟然还活着!”
那日,天气那么恶劣,他该是受了多少苦,才能生存下来的呀!
“所以……哥哥活了下来,还变成了……变成了……”武半夏不禁抬眸望向俞非晚,她害怕说出那个名字。
“没错,妄容应该就是武冬凌!”联想到妄容同武半夏和盛九仙一样,天生一双茶褐色眼眸,俞非晚几乎可以断定。
武半夏仍难从这个震惊的消息中回过身来。盛九仙追问道:“冬凌他……他过得好吗?他为何变成了‘绝’?”
俞非晚回答道:“前辈,如今的武冬凌,虽是您的孙儿,但他已经不再是‘必卢剑’之后了!上次,就是他把我抓去了血蛛教,逼我说出风月二谱的下落。很有可能,我父亲现在也在他手中!”
“怎么会这样?”盛九仙双手捂面,悔不当初。
要是那天,他下山找得再仔细些,就好了!
“可是,既然哥哥还活着,为何这些年,一直不来神农峰找我们?”武半夏仍有些疑惑。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亲自问他,才能找到答案了。”谢承昱在一旁开口道。
如今的武冬凌,成了五绝之一,行事乖张,出手狠辣,加上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重回神农峰,这也就意味着,他并不想认祖归宗。
立场不同,命运各异。如今的武冬凌,又是否还能如这枚“冬”字玉佩一般,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呢?
院内一阵沉默,几人交换了眼神,心情越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