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阁偏殿。
坐着的三人惊愕起身,口中惊呼。
“参加廷问,这怎么可能!”
方筒下意识地拽断了几根胡须,喃喃自语道:“我等何德何能,能与陛下诸位大人共居一殿,这不可能啊。”
李光将袖子中的手攥紧,驼着的背也仿佛在此刻绷直了几分,“公公,这是陛下的吩咐吗?”
他一语切中要害,其余两人也赶忙将渴望又略带胆怯的目光望来。
廷问,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未来数月甚至数年内大明的施政方向。
能参加廷问,就仿佛进入了中枢决策,即使只是旁听,对于他们也感到无比的荣耀。
只是自古匠人不参政,也没有听说哪一个工匠能为大国定策。
相比于获得荣耀的自豪,他们心中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惴惴不安。
“三位说笑了,除了陛下谁还有这样的权利?”麦福微笑着安慰道:“陛下有德,诸位也有大功,当上了天工院的大匠,自然有资格来华盖殿参加廷问。”
“方大匠建造了周天仪,又成功烧制了琉璃,并且辅助完善了流水线。”
方筒闻言,下意识地将头抬了抬,谦虚地说道:“如果不是陛下,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些东西,陛下对俺有再造之恩呀!”
“李大匠造出了飞翼柱灵犀盘,仅此一项便功德无量,周大匠将打字机量产,又升级了造纸术,千秋万世会记得你的一份功劳!”
两人连忙摆手道:“陛下有令,我等自当竭尽全力,尽一份绵薄之力。”
“是呐,我们不是尖脑壳,只是跟着陛下干”周元憨厚一笑,一摸头手臂上的肌肉便展露出来。
“诸位无须自谦,到了华盖殿,只需记住你们是天工院的大匠,代表着你们身后千千万万个匠人。”
“是。”
朱厚熜走上紫宸台,华盖殿正门便徐徐打开。
王阳明率先起身,“恭迎陛下。”
其他诸位臣子,也纷纷起身行礼,口中齐呼:“恭迎陛下。”
朱厚熜跨步入门,抬手道:“诸位免礼。”
他直接走到了北面的宝座前,龙行鹤步,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
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御史台,在京正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齐。
锦衣卫在大殿外鸣鞭三响,全员整肃。
李光三人坐在最边缘,心中却是感慨万千,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有朝一日也能登上金殿。
邵元节等人虽然有养气的功夫,但参与国家决策这样的诱惑,实在是令人难以把持。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如今的廷问已然初具规模,并且逐渐成为一项成熟的制度。
“咚”王阳明手执铜杵敲击黄钟。
黄钟大吕,荡涤人心。
黄钟是如今大明最基本度量单位的具象化载体,象征着统一与标准。
廷问,敲响黄钟。
礼乐千年,上古与现在仿佛在某一瞬间重叠了。
张璁率先拱手,“黄钟呜,一点座。”
“回禀陛下,诸位大人,中书省六部参加廷问者全员到齐。”
“回禀陛下,诸位大人,五军都督府参加提问者全员到齐。”蒋伦拱手朝诸人道。
…………
李光声音略带颤抖,但无比坚定,“回禀陛下,诸位大人,天工院参加廷问者全员到齐。”
百官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邵元节紧随其后,“大明三宫——道宫,参加提问者全员到齐。”
杨廷和面露沉思之状,费宏眉头紧锁,王琼嘴角一直抽动似笑非笑。
郭勋悄悄瞧了眼众人,后背彻底靠在了椅子上,文官失利,武官虽然得不了好处,但他也看着高兴。
家里的臭小子怎么说的?
自己的失败固然心痛,但朋友的成功更让人揪心。
如今说来,自己得不到好处,但敌人失败更让人痛快!
朱厚熜微微颔首,“开廷问”
王阳明又一敲黄钟,威严地说道:“升座!”
杨一清单手扶椅,郑重地朝诸人行礼,随即大步走向中央的圆台。
这是他第一次担任提问的主讲人,说不紧张是假的,但紧张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这是自我获得极大肯定的愉悦,是一种欲望得到满足的喜悦。
他盘坐在圆台上,“此次开讲三宫,讲立道之本——圣选!”
顾鼎成手执毛笔坐在最右侧一张紫檀木方桌上,他笔锋流转间,圣选二字便落于纸上。
小黄门们,也随即开启改装版的飞翼柱, 一种另类的留音机。
杨一清面容整肃,侃侃而谈。
他从黄帝“内行刀锯,外用甲兵。”
“师出以律,否臧凶”设置官吏谈起,又说夏商周官制演变,春秋战国列国分封,秦朝大一统设郡县立丞相,汉朝刺史巡视各州,大唐三省六部。
他总结道:“秦变周官,汉遵嬴旧,或随时适用,或因迁革,霸王之典,义在于斯,既获厥安,所谓得其时制者也。”
他的意思无比明确,历代以来官制由分散而趋向于统一,不断因循前代而创新,这是向前发展的必然规律!
华盖殿中却有些人摸不着头脑,即使他们饱读诗书典籍,也没能一下子想清楚官制变革与圣选或者说三宫制之间的关系。
他们此刻更多的注意力反而放到了皇帝将除朝廷百官之外的人插入到圣选这件事上,廷问是变相的中枢决策,让非官之人进入中枢,是何道理!
朱厚熜察觉到了底下的暗流涌动,也看到了百官的若有所思。
更易科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科举是制度的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厚熜在天变之前,不想对科举大做改动,但是要把三宫入学的方法给定下来。
更改科举牵涉了太多人的利益,设立三宫却是做大的蛋糕,如果这蛋糕美味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天变之后, 基于强大的外部压力,他想大刀阔斧地改革也就会减少很大的阻力。
杨一清双手一合,话锋随即一转。
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地讲起官制背后的选官制度,他越讲越兴奋,众人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
“百丈之树,其根必深,万尺高台,其基必固!三宫行于天下,万世而不朽,必行圣选!”
他面色潮红猛然从圆台上起身,“三宫,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加入三宫之人为诸圣后继之人,为未来之诸圣!”
寂静。
风声吹动海棠叶,华盖殿中落针可闻。
百官中有人不屑,该说是这杨一清狂妄,还是说他太过天真。
圣人千锤百炼而来,天下没有任何一间书院敢说自己教得出圣人!
费宏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他对政治的敏感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圣选?另类的科举!
若有朝一日,圣选取代了科举!
他不敢再想下去,双手紧紧地握住扶手,借以平缓内心的悸动。
相较于费宏杨廷和倒显得有些平和,曲线救国不失为良策,只要陛下没有直接对科举动刀就好。
到现在,杨廷和已经看开了,他明白自己已经阻止不了皇帝了,倒不如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
朱厚熜慢慢的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杨爱卿说得好,圣选,为大明选材!”他眼含笑意扫视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如轰雷一般的掌声响起。
“臣以为善!”
“大善!”
…………
朱厚熜点点头,“圣选是三宫的根基,必须要谨慎对待,诸位畅所欲言,你我君臣一同完善此事!”
此言一出,百官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朱厚熜他们不敢反驳,那一身的气势太过逼人。
至于杨一清吗?虽然是阁老,但大明没有挨过骂的臣子不是好臣子!
虽说是骂战,但众人还是极有分寸,没有一拥而上反而罕见地单打独斗。
夏言虽然只是小官,但因为给事中的职位特殊,也列席在大殿中。
他语气辛辣,句句嘲讽,连一旁记录的顾鼎臣都忍不住想要把自己这位好友的嘴给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