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和湛若水对坐。
从大日天中论到斜阳渐西。
旁观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即使杨廷和也不能免俗,掏出袖中的小册子,随手记上几句。
而负责记录这场大论的抄书官,更是汗如雨下,一刻不得停歇。
从某种意义上,这一次的辩论是全大明实时进行的。
玉印就是纽带!
从北京到南京,从北京到浙江,从北京到江西。
千万里之遥,一瞬即达。
十三根飞翼柱环绕堂内,将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辩论,清晰地传达到千里之外人们的耳中。
南京旧宫城门前,官员围坐,百姓翘首。
江西白鹿洞书院,人群里一层外一层,竟无一处可落脚之地。
浙江观潮台,滔滔江水也不如人潮来得壮观。
一些武林人士也夹杂其中,他们小声地点评着。
“真精彩,若此刻有牛肉烧刀子酒就好了!”
“没想到文人论战也能像我们打斗一样痛快。”
周围的人却一下子将目光看过来,明里暗里都在嫌弃,仿佛在说听就是了,不要打扰他人。
平日里快意恩仇的侠客们,也只能陪笑道歉。
两人论战不断,一来一回斗了九场,却始终难分胜负。
月亮露出残影,京城的百姓听呆了。
杨廷和抄书的本子已经写满,毛纪见状又顺势递来一本。
月华如水,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到此时,王阳明目光如炬,消瘦的身影竟变得越发伟岸起来。
他仿佛上古巨人,硬生生撕裂山川。
湛若水依旧沉稳,但比起最初少了几分恬静。
王阳明的气势越来越盛,仿佛裹挟着大潮之威。
一浪接一浪,一潮叠一潮,浩浩荡荡席卷万方。
费宏忽而出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胜负在此一举!”杨廷和的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
在超凡存在的大明,各家的对抗绝不止于学理道说。
还有心境,修为的对抗!
从二人坐定的那一刻开始,全方位的对抗就已经在进行中了。
众人屏息凝神,里外围了几百人的彝伦堂,静得只听得到远处风吹落叶之声。
“若水兄,承认!”
王阳明长身而起拱手道。
湛若水默默平息体内紊乱的气息,微笑还礼。
“大道不孤也!”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离开。
杨廷和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即使他再不情愿论战失败,也不能不接受这冰冷得如铁一般的事实。
人群一阵欢谈,笑着,跳着。
那种狂喜,几乎要将大殿的屋顶都掀起来。
在喧闹的人声中,杨廷和的声音格外冷静。
他叹道:“非理学不如心学,是无一人能敌王阳明!”
此一夜,心学声名大涨。
老幼妇孺,街头巷尾,都可以听到人们在热烈地谈论心学,谈论这一场辩论。
这是开始,但绝不会是结束。
以此为标志,一场更大的风暴将席卷大明。
或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人们才会意识到这场辩论的意义。
由此展开的改革,却早已开始无形中渗透每一个人的生活。
中秋之后。
嘉靖元年,八月十八日,国子监正式更名为大明学宫。
各地书院私塾也在政令驱使之下,纷纷改名。
学宫归朝廷统属,由礼部主管。
学宫主要财政都由朝廷负担,面向大明所有人敞开大门。
朱厚熜特地下令。
凡大明子民,无论隶属何籍,都可到学宫求学。
这道命令就像是砸开了一个缺口,大潮倾泻之势一发不可阻挡。
相应的一系列改革措施也随之到位。
学宫的人员安排,求学之人的能力评定。
甚至,第一次在华夏的大地上,出现了学制。
改革如火如荼,悄无声息中一切都在对标“新科举”。
内阁的大臣洞若观火,却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这里。
随着学宫改革一起的还有军制改革。
军制改革将军队不能经商写入《大明律》,以山西卫所为试点改革卫所制。
而试点改革中最引人瞩目的一项,就是军队开支皆由朝廷负担。
一众大臣开始还颇有微词,但王阳明用真金白银堵住了他们的嘴!
大明建立商行的决议自从通过廷议之后,朝廷便多出了许多造钱的利器。
而山东,北京一带大明天宝已经颇得民心,以此得来的财富,更是让任何人都难以想象!
内阁不插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自顾不暇。
朱厚熜在一次廷议上,明确地表达了要将内阁正式化的意愿。
杨廷和甚至不惜为此打破了规划,延迟了归养的时间。
他决心要在退休之前完成内阁创制。
对于文人来说,这是一个清史留名的机会。
无论是旧内阁的最后一任阁臣,还是新内阁的第一批阁臣,注定都会被历史被大书特书。
朝堂风云激荡,严嵩家中岁月静好。
老妻在石桌旁刺绣,他在院子中慢吞吞地打着拳。
双手插顶立三焦,左肝右肺如射雕。
“你的拳怎么打得跟王八一样,莫非是王八拳?”她笑骂道。
严嵩没有生气,反而笑着附和,“王八好啊,活得久。”
“人活得久了,才能看得到后面的事”
“上一次大论你怎么没去?还说是要在家照顾我”
老妻嗔怪道:“最近出门逢人就会问我病情,我也只能找个由头打发过去。”
严嵩上下抖着手脚,“我如今锋芒太盛,需要韬光养晦,这样出风头的场合怎么能去?”
“现在不是我的舞台,百家争鸣之后,我才能异军突起。”严嵩自语道。
严嵩很明白自己的实力,虽然超出常人许多,但绝对没有达到盖压时代的程度。
更何况此时的朝堂。
有三朝元老杨廷和,不世天才王阳明,圣眷昌隆张璁……
现在上去搏斗,无异于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他眼睛微微眯起,“我等得起也熬得起,终有一日京城会落在我的眼底”
“给藩儿的书寄去了吗?”他问道。
“你催得急,上旬就已经寄出去了”
“好,如今风云突变,眼界太低,注定上不了台面。”
他感慨道:“藩儿最是聪明,可我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希望他看到那些书能明白我的苦心”
“明年考不上,再考一年不就是了”他的妻子问道。
“不”严嵩目光幽深,望向紫禁城的方向。
“明年科举,将是最好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