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后,是北京月亮最美的时候。
天穹高洁澄澈,一轮圆月朗照大千。
京城一处雅致的院落。
文徵明与唐伯虎对饮浅吟。
酒至酣处,文徽明一只手拉着唐伯虎,一手举杯对月。
“你我幼时好友,年少至交,但岁月蹉跎老得枯朽才能再同饮盏酒!”
文徵明语气中多了几许哽咽。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朋友,在这月光下饮酒了。
扬子江涛已成梦中回音,鸡鸣晚钟也只在记忆中寻觅。
唐伯虎笑了笑,道“怎能如小女儿一般惆怅?”
他指着月亮哈哈大笑。
“月是好月,景是好景,焉能不开怀?”
他一杯黄酒下肚,举酒邀月相酌。
忽而风起。
树影摇曳,竹枝晃动。
楼阁前的鸡冠花、秋葵、雁来红,在月光映射之下越发娇嫩。
唐伯虎此时格外地高兴,这种高兴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安然。
自从当年科举舞弊案之后,他就很少像这样开心笑过。
“明日就是国子监大论,你准备以何身份参加?”文徵明随口说道。
他知道唐伯虎想要科举翻案,就必定要获得当今陛下的支持,而声援心学就是不二的选择。
再加上之前唐伯虎曾与王阳明一见,在外人看来他也早就加入了心学的阵营。
有此一问,不过是出于好友的关切罢了。
“我?”唐伯虎酒液入肚脸色熏然,索性将胸口衣带敞开。
“既然是辩论,那我两边都要辩”
他斜躺在椅子上,臂弯如月将酒倒下。
“心学有道理,理学也不差”他笑道:“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哐当”
文徵明失手将酒碗打碎,脸上的震惊之色显露无余。
他急切地劝阻道:“这是政治斗争,不是学术论战,斗争就只有你死我活,两边倒的人两边都讨不了好!”
唐伯虎笑而不语。
他信手一指摇曳的青竹竿。
“两枝青竹月下交错,树影婆娑摇曳生姿,这月华是水,这影是草,水乳交融方为自然”
文微明皱着眉头。
“不要打什么哑谜,水火不能相容!”他拽着两根竹子将其砸在一起。
“你听听,只有遍体鳞伤的碰撞,没里有什么互相尊重的交融!”
“不要自误啊,伯虎!”他痛心疾首地说道:“你曾经为自己的狂傲付出了代价,如今胜利在望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唐伯虎长身而起,仰头看着深邃夜空,似笑非笑。
“我现在从来没有高估自己,只是我懂得陛下的意图”
“就像那幅百官图,虽没有一处画皇帝,但处处都有陛下的身影”
他撇了撇嘴:“只有皇权才是至高无上的,心理之争,并不是不可调和的。”
“陛下要的是海晏河清!”他大声道。
“对于江山社稷,对于天下万民,对于千古悠悠之史册,心理之争重要吗?”他心中自问。
望一眼天上亘古的明月,看向更远处藏于黑暗中的紫禁城。
他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只关心结果,而不是心理学争论。
“这…………”文微明一时语涩。
对于除朱厚熜以外的任何一位帝王,他都可以自信回绝唐伯虎的论断。
但现在,他迟疑了。
浸淫大明官场三十多载的他,看不透宝座之上的那个少年人。
那位天子自登基以来种种手段巩固皇权,似乎能完成前无古人的壮举之时,又立刻急转直下有了放权的势头。
他已经隐隐感觉到,朝廷里的风向不同寻常
内阁,似乎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权力机构了!
“我希望你能谨慎一些,不要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惊涛骇浪机遇巨大,但一个浪头就会粉身碎骨!”
文徵明在做最后的尝试,一如他当初劝唐伯虎重新科考。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会慎重的。”唐伯虎郑重点头,举酒一饮而下。
…………
似乎是天公作美。
国子监大论当日。
天格外地蓝,格外地亮,仿佛含着笑迎接所有人。
大论共分为三日,首先是诸位大儒学者开讲解惑答疑,与天下人问对。
次日,两派学者论战。
最后一日,各家学派共辩。
王阳明端坐高台,云从者众。
国子监千年来,都没有过这般热闹了。
人山人海,一片寂静,唯有王阳明浑厚的嗓音,在国子监里回荡。
似横岭侧峰,波光云影,寓情于理。
如寒月推窗,春风绿岸,成了天地的滋养
繁忙的人们卸下精神上的疲惫,享受着这一方天地里少有的自由自在。
讲学过半,有人发问。
“先生,为父母而做学问,难免为科举所累?”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样一个两难的问题,在场诸人扪心自问都难以回答。
类似的问题,就好像妻子与母亲落入水中。
科举我所得也,孝亦我所得也,二者不可兼得乎?
王阳明淡定一笑,反问道:“父母让你科举耽误研学,那你在家耕种奉养父母难道就不耽误学习了吗?”
他正色道:“‘唯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尔”
下方的郭岩喃喃自语:“不怕科举耽误学习,只害怕因为科举而丧失了学习的志向。”
发问那人面色一苦,知道这个问题为难不了王阳明。
于是他又问:“先生云知行合一,但人世中有些人明知道守孝悌,却做不到孝亲爱友,这难道不是说知与行是两回事吗?”
王阳明不假思索。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发问那人暗自窃喜。
“等到了,终于让我逮到这句话了。”
他研读过心学经典,早就对王阳明的回答有过预测。
这个答案,马上就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
他读传习录时,对其中某些观点嗤之以鼻,这些不就是名家的诡辩吗?
如努力是否有意义,名家就会诡辩将努力解释为一定能取得成功的努力。
将一切的不成功都归结为努力不够,那这样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谁的努力能取得一切的成功?
皇帝都做不到!
又比如高薪能够养廉,再高的薪水也不可能让人连贪腐的念头也没有…………
他在心里鄙夷地说道:“看似玄之又玄的道理,其实就是在说一堆废话!”
把所有努力了却没有成功的人都归结于他不够努力,由此来认定努力就会成功,这不是拿着废话当理由说又是什么!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问。
“先生之意,知行合一是因为知道了就会去做,而有的人知道了却不去做,是因为他们不是真的知道!”他大声道。
人群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响起。
有人小声谈论。
“只有地痞流氓才会这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