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
六月初一。
如同无数个寻常的午后一般,蓝色的天空飘荡着洁白的云絮,万寿山上响起此起彼伏的鸟鸣声。
奉天殿。
一众大臣齐聚,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央的灵犀盘。
朱厚熜高居御座,眼含湛湛金光。
灵犀盘中央的毛笔缓慢而有力地运动着,一份不过十余字的奏疏却格外牵动着众人的思绪。
张璁甚至感觉这盏茶的功夫,竟比当初科考的三天还要难熬。
“咔——”
一声轻响过后,丝线牵动着毛笔缓缓回到预留好的凹槽。
“杨爱卿,你来读一读”朱厚熜轻声道。
杨廷和应了一声,沉稳地接过奏疏先是扫了一眼目光微动,随即中气十足地念道:“陛下天威凛冽,叛贼尽数伏诛,九边安稳兵将一心……贼首李隆不日将押解进京。”
读到最后,他的声音不免有些颤抖,那喜悦的感觉不言而喻。
“臣恭贺陛下,平定叛乱”杨廷和念完奏疏,双手合拢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
众臣见状也都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纷纷行礼祝贺。
朱厚熜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此事非朕一人之功,诸位卿家也都为此出力”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天意在我大明,乱臣贼子不过螳臂当车!”
朱厚熜饱含深意地扫众人一眼,继续说道:“如今白莲教叛乱已经尽数扑灭,贼子李隆也被捉拿,朝廷应该上下一心推行新礼、施行新政,为我大明再造盛世气象!”
他的语气逐渐严厉,“朝野上下形成共识新礼必须推行,阻碍新礼者为国贼!”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国贼者,杀无赦!”朱厚熜清亮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响,这声音此刻变得格外地有力
分明已经到了伏夏,奉天殿内也是冬暖夏凉,张丰山却只感觉周身寒气森森如堕冰窖。
奉天殿内先是一片沉寂,杨廷和见状缓缓抬起了头,双手一拱带头道:
“谨遵陛下圣意”
朱厚熜略微颔首,坐回了御座。
又是一番奏报之后,朝会就宣告结束。
内阁大臣们脚步沉重地朝文渊阁的方向走去,彼此间的氛围显得有些压抑。
穿过文渊阁前的玉桥时,杨廷和下意识地朝远方看了一眼。
碧水荡漾,荷花亭亭而立,含苞待放娇艳羞人。
他的心中发出感慨,或许以后就再难见到如此景色了。
桌边摆好一盏清茶,杨廷和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陛下威势已成,切不可再与之相争,我等要做好辅佐之责。”
“啍”王琼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杨首辅之前难道没做好辅佐的本职工作吗?”
杨廷和心中一梗,但也没有继续和王琼计较。
“陛下登基以来,发行天宝,推动新礼,平定叛乱,桩桩件件皆非常人之举,也非一般君王所能为。”
他咳嗽了两声,运转内功之后转瞬间身形便佝偻了几分。
“我自感年老体衰,而朝局欣欣向荣需要精干之人方能维持,所以打算不日就向陛下请辞。”
“不可!”
杨廷和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王琼,没有想到自己请辞会是这个老对头第一个反对。
但转念一思,也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
现在正值王朝转变的关键时期,中枢最重要的是要稳定过渡,内阁更是千万不能有大的变动。
而他身为三朝元老,又担当内阁首辅的重任,自然不能轻易退隐。
“咳……咳……”
杨廷和一阵剧烈地咳嗽,顺手从袖中掏出白色锦帕,一股猩红的血迹与白色对比得格外强烈。
他惨白着脸沉声道:“诸位且看,不是我不想再为大明效力,实在是这老骨头已经熬不住几天了。”
“这………”王琼欲言又止
毛纪猛地起身走了过来:“介夫兄,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费宏的脸上阴晴不定,种种情绪在心中划过。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他们输了,输得再无翻盘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杨廷和,后者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中不乏苦涩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功成身退之后的旷达。
“诸位无须再劝,等过了这个中秋,我就亲自向陛下请辞”杨廷和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锦帕捂住嘴。
“唉,那也就只能如此了”王琼咬着牙根应道。
杨廷和环视一周,眼神中满是留恋。
文渊阁啊,文臣权力的最高峰!
他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十多年的光景,也在这里留下了人生最得意的几笔。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人生进退之间又何尝不是有大诱惑?
他最后看了一眼大堂中央的青山图,眼神就不再犹豫。
思危思退思变,才是他最该做的。
接下来的政务处理得格外地快,几位阁臣心照不宣,所有的文书都照着皇帝的意思去办。
至于皇帝的意思是什么?
他们在宦海沉浮数十年,又岂能连这点都把握不住。
杨廷和运笔如飞,完全没有刚才的病态。
毛纪看着不免有些诧异,杨廷和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解释道:“这东西已经进入了我的骨髓,连病痛都不能阻止……咳……咳”
毛纪不由地感慨:“介夫兄,真国之栋梁!”
“嗯?”费宏眉头微皱,拿出一本薄薄的奏疏在众人面前展示。
“弹劾藩王?这已经是十多年没见过的奏章了!”
杨延和闻言眼露异彩,立刻问道:“弹劾的是庆王吧?”
费宏点了点头:“是新任礼部郎中严嵩所做,弹劾的正是庆王!”
毛纪啧啧称奇,“礼部竟然也有这等敢仗义执言之人?”
他作思索之状,“这搅动风云的严嵩看来也不一般!”
“啍,何止一般!”王琼笑道:“这一位可是江南新礼之争的关键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到这文渊阁来了。”
杨廷和沉声道:“此人非同小可,心性也坚于常人。”
他看了一眼毛纪问道,“我记得严嵩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后来留在了翰林院做庶吉士。”
毛纪点头表示赞同,“他那年二十六岁,在翰林院当中也算得上年轻。”
杨廷和轻抿了一口茶水,缓缓将茶盏放下。
“二十六岁大好的年华,又能在翰林院任职,做的还是储相之资的庶吉士。”
“前景美好,常人可见。”他话锋一转,“严嵩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读书,这一呆就是十年!”
毛纪捋了捋胡须,叹道:“当时正是刘瑾当政,朝局一片混乱,连我等都自顾不暇,他暂时归隐也能理解。”
费宏接着说道:“十年养气的功夫,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费宏是江西人,严嵩也是江西人。
他早就从老家人的口中得知了此人名望非凡,文章也极为了得。
“最难得的是审时度势,把握住了机会”杨廷和不无感慨,指了指费宏手中的奏疏:“伏久者飞必高。”
“那介夫以为,这奏疏该如何答复?”
杨廷和笑了笑,回复费宏道:“照陛下的意思写,尽快转交到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