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
如今的廷问,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朝廷的大政方向。
第一次廷问,王阳明主持“易钞”,皇帝顺势推行大明天宝,朝廷的中枢也由此达成了共识。
而令杨廷和感到棘手的是,廷问的主题完全由皇帝进行指定。
原本应该取代经筳作用的廷问,事实上拔高了皇帝的权力。
话语权,已经发生了偏移!
这第二次廷问……
杨廷和眼睛一眯,冷声吐出了三字。
“改圣号!”
孔子历代尊崇,不断增加封号,但无一例外都是朝帝王的方向而去。
“大成至圣文宣王”毛纪拍了拍扶手,缓缓言道。
“诸位,修改孔圣封号,恐怕不单单是张璁一个人的意思。”
费宏意有所指,在场的众人谁又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除了皇帝,还有谁会支持?
“封号改不改,不是一场廷问就能决定的,这背后还是需要一场博弈。”
杨廷和直接把话挑明,他肃声道:“陛下要修礼,除了要改变固有的权力格局,还想改变理学的正统地位!”
他的腰挺得很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岂能妄动!”
“孔圣封王,乃人心之所向,史册之所凭,岂是他张璁一个匹夫能够妄动的”费宏语气不善,轻轻拍了两下桌子。
“对,孔子集众圣之所成,道冠古今”
“自孔子以后,中华文化传承有统”
毛纪语气非常激动,连带着咳嗽声一起响彻文渊阁。
“斯文不绝如缕,万世赖之,虽追尊为帝,犹不足以为孔子之崇,何况于王?”
“孔子,素王之名不可改!”
杨廷和拍板定调,语气中满是坚决!
当然,他另一个坚决反对的理由——
孔子以帝称尊,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皇权!
王琼沉默不语,身为一个正统的理学弟子,他在心里也不赞同朱厚熜更改孔圣的帝王封号。
“廷问之后,朝野之中对此必定议论纷纷,我们要统一所有人的看法,圣号不可改!”杨廷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但也要注意把握分寸,切不可让野心家成了大势!”
他说起话来不徐不急,自有一番沉稳气度。
“到了必要时刻,依旧是稳定为上!朝廷大局为上!如果因为我们一时之愤而动摇国本,那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
“哦”
凡做大事,未谋成而先虑败。
“若真的圣意难违,我们又无力挽回,那也就接受吧。”
杨廷和张了张嘴,无来由地感到一阵苦涩,尽管他充满信心,相信自己不会败。
但一想到他的对手,是那位已经成功挑战了祖制的少年天子。
那一位天马行空,看似不按章法,实则每一步都在借规则压人的皇帝。
杨廷和承认,他确实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不单单是君与臣之间的位格之分,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思维上的差距。
“接受?介夫,你这是在说胡话吗!”费宏猛的起身,带着丝丝质问的味道。
“不接受又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办法?难道要让天下百姓为我们的争端买单?”
“百姓可不管天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君有君的责任,臣有臣的本分,但归根到底君臣一体。”
“君臣不和,伤的是百姓,朝野动荡,伤的也是百姓!”
杨廷和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思绪飘飞,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在乡下苦读的那段岁月。
百姓苦,他也知道,但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便有千万种的无可奈何。
即使他贵为大明首辅,但也有太多的事情办不到,也不能去办。
王琼听闻此言,不由抬头多看了杨廷和一眼,他终究还是有点小看这个老对手了。
大明的首辅,他杨廷和真的当得!
“好了,此事暂且作罢,再来议一议提交上来的奏书。”
费宏空张着嘴,良久之后,也只得不甘心地猛灌了一口茶水。
“江南官场已经连续上了八十多封,每一封都是在反对陛下修礼!”
毛纪神色凝重:“文人也群情激愤,甚至隐隐约约在诋毁陛下。”
“不止”王琼接连翻出了好几堆奏书,面色颇为不善。
“广东、山东、南直隶,甚至连西北也插上一脚。”
王琼随手拿起一封奏书一扫而过。
他讥讽道“立论煌煌,言之凿凿,谈起百姓国事,他们半天憋不出一个屁,这反对的文章写得比考卷还好!”
“哼!”
“压下去,查一查,这背后必定有人在撺掇!”杨廷和目光一厉。
他们几人也反对修礼,但始终保持着克制,以臣子的身份去劝诫帝王。
无论如何,秩序不能乱!
朱厚熜用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处理朝廷中白莲教的奸细,杨廷和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此之前,他甚至动过助长百官威逼态势的想法。
群臣上谏,才能让皇帝妥协。
可后来他却想明白了,到了最后皇帝除了权威受损之外,他依旧是皇帝。
但内阁朝廷的中枢,一旦被冲击过一次。
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中央的权威何在?
是否每一个人会有想动手的心思!
杨廷和及时刹住了车,但有些东西已经刹不住了。
江南盐税案,盐商人心惶惶,病急乱投医决定大力鼓动反对修礼。
他们或是威胁,用自己手头上的证据去胁迫相关的官员,一条船上的蚂蚱离了谁都不能活。
他们或是诱惑,能把人砸死的白银,一辈子也住不完的房屋,足够几十代人种下去的田地,甚至能让官员进阶!
威逼利诱之下,江南已经孕育出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天气巨变的预兆已经传达到了京师。
随之而来的,还有众多不愿意放弃海上高利商人的联手。
他们近乎狐狸一般的嗅觉察觉到了,市舶司一案背后那位少年天子的决心。
他们不能再等,必须主动出击,而易礼失败不正是一个打击帝王权威的最好方式吗?
北边的军队中也有异动,御史许巡是一个狠角色,他奉命追查军饷发放,已经侵犯到了许多人的利益。
异族、外敌,自然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已经发动在大明的潜藏势力,随时准备着,给这个百年的王朝来上狠狠的一击。
这一切都在潜滋暗长,就好像一个平平无奇,太阳满照的午后,谁也不会想到下一刻地动山摇,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