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陛下临行前交给我一张纸笺,吩咐我若张大人来访,就将此物转交。”
黄锦转身朝乾清宫内走,小心翼翼在桌案紫檀木匣子中,捧出一张泛黄的纸笺。
张璁恭敬地接过纸笺,看着龙蛇凤舞的朱红字迹,一时愣在原地。
那纸上所书——“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啊!”
张璁恍恍惚惚,整个人停留在惊讶的情绪中没有回转,不知不觉到了自家大门前,人才清醒过来。
“陛下,真神人也!”
大日高悬于空,天幕一片湛蓝,万里晴空,不见一丝云彩。
杨慎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他从月上中天一直跪到艳阳高照。
杨廷和背着手站在他对面,神情严肃,目光深邃。
黄蛾透过窗户,频频朝院中看去,不经意间针线扎破了手指,点点鲜血渗出滴落在丝绢上,但她却浑不在意,波光流转间,担忧之色尽显。
“慎儿,你真要去吗?”
“父亲,我一定要去!”
杨廷和猛地转身,那目光锐利,仿若数九寒天,一桶热水浇在冰疙瘩上。
“即使前途艰辛,生死难料,也要去?”
“要去!”
杨慎一字一句,目光定定地看在杨廷和身上。
“父亲,不是您教的孩儿,我辈读书人,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杨廷和抬头望天,长叹一口气,言道:“可是我还说过,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留待有用之身,方能造福于天下。”
杨慎双腿僵硬,长时间地下跪,让他感觉腿已经不属于自己,可他还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艰难地挪动双腿向前,而后重重以头磕地。
“父亲,恕儿不孝,不能供养父母于身前。”
“唉。”
杨廷和艰难地摇了摇头,迈着同样沉重的步子,来到杨慎跟前。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视,从头到脚,最后停留在杨慎发髻上不动。
暗暗点了点头,杨廷和毫不犹豫将手伸向袖子,从中掏出了一本蓝色的书籍。
最后深深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杨廷和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了杨慎跟前,一甩袖子离开了院落。
“杨郎,父亲走了!”
黄蛾快步走到院中,来到杨慎身旁,双膝跪下,让杨慎靠在自己身上,然后缓缓地将他搀起。
“蛾儿,父亲……”
“父亲同意了!”
黄蛾对着杨慎耳际轻语,杨慎脸上却不见喜色,两行清泪缓缓从他眼眶中流出。
他一低头,自然也就看到了地上的湛蓝色书籍——《制边要略》
“父亲!”
杨慎再一次朝着杨廷和离去的方向长身一揖,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杨廷和此刻和妻子的手紧握在一起,目光也看向小院方向。
当杨慎一揖时,杨廷和的左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被铁水焊死了一般。
他的老妻伸出手,靠在了杨廷和手上,杨廷和的手才缓慢松开,而这一松仿佛将他全身的力气都耗尽,整个身体一下子矮了几分。
“孩子的事,由他去吧!”
“好。”
…………
苏州以北一片繁盛的桃花林内,有几间错落的草屋,草屋前的桃树尤为粗壮遒劲。
一个袒胸露腹的老头,以天为床,以地为被,翘着腿,枕着桃花在树下睡觉。
孩童时常在这嬉戏,吵闹的声音惊醒了老头,他用左手扇了扇,慢悠悠地从地上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腰间的酒壶又灌了一口,才迷迷糊糊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一本书被他顺手向东一扔,天际随之划过一道抛物线。
书籍独自在风中凌乱,哗哗作响之后,被一个孩童捡去,而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桃花酒剑》。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老头嘴中嘟囔,又撮一口小酒言道:“放屁,还是这酒最真!”
“爹,地上凉,别老在那睡”
“好好,爹这就起了。”老头一个翻身,趁势就站了起来,倚在了桃花树枝干上。
草屋前俏丽的女子迎风一笑,仿若千百朵桃花盛开一般明媚。
少女漫步走到老头跟前,将一封淡黄色的书信递了过去。
“爹,这是祝伯伯寄过来的信。”
老头本想将手中的信一丢了事,但见到少女朝他的腰间探去,对着他的酒壶做威胁之状,也就只得将信拆开。
他的目光浑浊,头发也很稀疏,乱糟糟的样子,像八九月份的草堆一样。
信上的墨迹很重,笔画偶有勾连之处,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的心情并不平静,当然看信的人心情也在剧烈起伏。
老头将信重重丢在地上,又用草鞋狠狠地踹了几脚,连腰间酒也顾不上,倒头便睡。
少女失声一笑,拿起信旁酒壶,进到草屋里面去灌满。
少顷,老头一个翻身立坐起来,丝毫不嫌弃信件上的脚印,慢慢地看了过去。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早个十年!”老头似哭似笑,嘶吼着对天发问。
草屋内的少女摇摇头,仿佛早已习惯一般,左手拿起酒瓢,右手把着酒壶,细如竹管一般的葫芦眼,两寸距离,酒液丝毫不洒。
老头看了看信,又怔怔地望向那棵大桃树,整个人呆立在桃花林里。
朔风至,漫卷桃花如雨,粉白花瓣飘洒于天际。
老头望着满天花雨,眼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两个身影。
左侧一人容貌明秀,衣着端庄大气,满眼温情地看着他。
右侧一人红衣如火,额间一点红纹,灼灼其华,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意。
“徐儿,九娘!”
老头缓缓伸出双手,向前扑去,可除了漫天的桃花瓣,也就只有无言的桃花树。
“咣当”
老头就这么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天空,但逐渐他浑浊的眼神变得清明,周身气质也在不断变化。
当他再次站起来,已经从行将就木的老朽之态,变成了熠熠有神之姿。
“灼儿,爹想……”
他一脸踌躇看向少女,眼神满是不舍。
“行了,我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去吧”少女将酒葫芦一把推了过来,老头手忙脚乱地接住。
“灼儿,当今天下神器易位,那位少年天子有千年罕见的明主之相,提俸,易钞二策一出,天下皆惊,王阳明已经赴京任了户部尚书,我……”
少女婉然一笑,缓缓点头。
“爹,你想去就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祝伯伯来信,让我去他那你尽可放心。”
“啊,祝兄。”
老头还呆在原地,少女转身回屋拿出了一套明艳的士子服。
“爹,换上吧,娘准备好久了!”
老头眼眶微红,语气略带颤音。
“好……好……”
桃花坞外,一毛驴,一老者,迎着漫天花雨,青衫人回头遥望。
嬉戏的儿童好奇,远远地问道。
“老头,去哪?”
青衫人牵着毛驴,大笑一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