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妈要去赶集跟人换细粮,再弄些活鱼、老胶、海参回来给儿子补身体,“郑梁”被交给村长和白记者。
去看水井的路上。
村长负责挽住“郑梁”胳膊,带他挪挪腾腾地往村后地势高些的井口走。
“抬脚!”
“再抬。”
沈明礼看不见路,心里默默记下村里路况。
发现另一位女同志不讲话了,他又试探性地问:“记者要在这边呆几天?”
“两三天。”
“什么?”他没听清。
虞晚扩手当喇叭,大声重复,“两三天!”
沈明礼还是没怎么听清楚,海岛风大,只听清三天,猜可能是三五天又或者两三天。
“你从哪来?”
“穗城。”走在前面的虞晚再次高声回答。
以为对方没听清,她正打算重复,听到身后慢慢走的伤员轻“哦”一声。
“穗城在哪?离岛上远吗?”
“不远。”
虞晚多次大声吼着说话,扶着沈明礼的村长被吼得耳根痛,“行了,白记者,你别吼了,我耳朵都快聋了,前面再上几个台阶就到了。”
从村里到村后水井,走路约莫十分钟,因为带了行动不方便的“郑粱”,多花了一倍时间。
水井在一个小山洞里,近年来水位下降严重,每次只能打很少一部分水。
虞晚了解情况后,再次以步为丈量单位绘画地形简笔画。
没了一问一吼的谈话,村长也累得够呛,郑梁看着瘦,搀扶起来相当压手,“你小子吃什么长这么高?去部队六七年,个头窜了不少。”
沈明礼没理身边嗡嗡说话的胖子,继续问不吱声的记者:“穗城离岛上远吗?”
虞晚抬起头,合拢笔记本,走到伤员面前说话,“不远,从这坐一个小时的船到博贺港,再到茂名买火车票,要是能买到快车票,当天就能到穗城,要是慢车,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穗城。”
想着伤员的耳朵,说完一遍,她又贴心地重复说了两遍,直到对方问起其他问题,虞晚才确定受伤的沈明礼应该是听清楚了。
“记者同志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海岛上的风,一阵阵轻送,一会儿穿过榕树,一会儿吹过芭蕉树,吹来赶去,像是在跟人嬉戏。
沈明礼视觉听觉有障碍,嗅觉异常灵敏,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对,去过京市、沪市还有西昆,最有意思还是沪市,可以在黄浦江拍照。”虞晚有心试探,每个字眼都咬得清楚且响亮。
村长咂舌,“难怪白记者皮肤这么黑,原来是东奔西跑晒的。”
广粤省他都没出过,更别提千里外的首都京市。
村长又是一阵夸,“当记者就是好,到处出公干,见大世面。”
沈明礼刚升起的一丝期待,顿时平静如水,也是,虞虞这会儿还在京市,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事。
而且她用的薄荷膏,就是供销社都能买的春娟薄荷香膏。
他去南越执行秘密任务,是跨级跨大军区调令,大伯都不一定清楚,更何况是在公海遭遇炮袭。
“记者的确是能多见世面,不过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南边好,景好水好气候好。”
虞晚附和村长,眼珠子一直在沈明礼身上打转,因为离得近,她嗅到他身上的汗味,还有一股臭草味,应该是郑妈找的老中医开的膏药,也不知道老中医医术怎么样。
画完简略地形图,下山时,虞晚故意落后两步,然后假装踩滑摔了一跤,“唉哟。”
村长扶着“郑梁”走在前面,回头一看,摔在地上的白记者擦伤了手腕,“当心点,白记者,都怪我忘了提醒,你鞋底沾了水井边的水,下山容易打滑。”
虞晚刻意露出流血的手腕,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摔得不轻,她还嘴上逞强,“没事,出门在外受点皮外伤很正常。”
村长顿感一个头两个大,这边扶一个,后头又多了个摔伤手的白记者。
他面露焦急,想去扶一把又不大好出手,“走走,我领你去老中医那看手,要摔出毛病,指定耽搁工作,你不是还要去其他小岛画地形图吗?要因为我们湾舟岛耽搁事,我的责任可就大了。”
“没事,只是有点流血。”
虞晚故作坚强,其实特别痛,她刚才只是想假摔,想着稍微摔出点伤,然后去看老中医摸深浅,要是个精通医术的高人,沈明礼的病情不至于被耽搁。
要是个庸医,她明天借手伤回茂名,表面上是找市医院的医生看伤,私底下还可以再问一下沈明礼的伤况应该怎样处理,又或者了解更详细的北边医疗环境。
不仅如此,手腕受伤可以延误工作进度,再次以白记者身份去湾舟岛也不会被怀疑。
虞晚心底盘算得很好,到了老中医那,却有意外收获。
“你胸闷憋气,头晕耳鸣,偶尔出现面红耳出,口苦咽干,入睡困难,半夜惊醒等症状,属于是肝郁化火,郁而生热,加上还有些脾虚湿热,我给你开两剂补中益气汤药。”
老中医收回手写脉案开方子,边写边说,“平时可以多吃些山楂、桂圆、橙子和番茄。
你手腕上的伤并不严重,避开匀肤膏,不要碰水换两贴药就行。”
虞晚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老中医的叮嘱,心神都在老中医的毛笔字上,直到老中医写完一整个药方,她才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
“请问老先生,道光二十四年重校刊《洗冤集录》是你誊抄的吗?”
老中医放下笔,凝神看向女同志,许久才问:“你在哪看到过?”
虞晚没说自己在香江看过古籍,含糊解释,“之前在一位好友家中看到过,当时觉得手抄本字迹工整,于是多看了几页,刚才我看老先生写药方,一下联想到那本古籍。”
“那位友人是谁?”老中医的情绪明显有了波动。
遇到真佛,虞晚不会错过向老中医打听古籍余卷,她当时手抄过三本,即使不精通医术,也清楚其中内容并不全面,应该还有余册。
“是家中亲戚故友,名字不方便透露。”
“那人是不是姓黄?”
为了找到古籍余册,虞晚选择性撒谎点头。
“那个人是不是叫黄初莹?”
老中医脱口而出的名字,惊得虞晚半天说不出话,她先看了眼屋外,没听到动静才小声询问,“老先生认识我奶奶?是药商女儿的黄初莹吗?”
“呵。”
老中医冷嗤一声,“她父亲叫黄楚九,后面嫁了个滇南军阀,你说黄初莹是你奶奶,那你岂不是沈展的孙女?”
面对明显冷脸的老中医,虞晚没敢接下面话头。
老中医知道眼前白记者是仇人后代,甩出药方赶人,“我这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走,你乔装打扮的事我不会说穿,但你最好是赶紧离开湾舟岛。”
他乡不一定遇故知,遇到长辈仇人才是真的里外不是人。
虞晚心里惦记古籍,忍着脾气说话。
“老先生,我不清楚你跟奶奶有什么过节,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很珍视《洗冤集录》。”
黄奶奶应该不珍视,因为沈家并没有那三本手抄本,还是她誊抄下来带回北边,再转手送给大堂姐沈明沁。
虞晚心里门儿清,还要继续胡编乱造,“我想,抄写那本古籍的主人对她肯定有某种特别意义。”
“意义?”
老中医气得手抖,“一个小偷千方百计偷到的古籍,自然要小心珍藏,他们黄家就是靠医药发国难财,使尽卑劣手段窃取我温家孤本。”
黄家到底是怎样发家致富,虞晚不清楚,但黄家的确有钱,黄奶奶留给沈明礼的银行存款,放到二十年前可以说是天文数字。
哪怕时间往后五十年,仍旧是一笔巨额遗产。
虞晚感觉自己也被骂进去了,因为继承遗产的人是她跟虫虫。
“老先生,你先别激动,我想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我奶奶去世好多年,你说她是小偷,我觉得用词不大妥当。”
她为老人家辩解,“而且,我奶奶一直教我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能教出这番道理的人,不会是一个窃贼。”
“好好好,她不是窃贼,难不成是我偷的?”
老中医如鲠在喉半辈子的刺,今天势必要说清楚,“当年,你奶奶,也就是黄初莹,她是黄家庶女,明明受尽父母疼爱,却骗我是饭都吃不上的庶出小姐…”
温家祖上出过太医,老中医原名温言淳,从小学医制药,一次偶然机会,认识了街边吃不上饭的黄初莹。
一饭之恩演变出报恩,后来两人相熟相知,互生情愫,温言淳本打算退了家里长辈订下的婚事,并拿家中孤本的手抄本作为聘礼求娶黄初莹。
可惜,黄初莹的目的是温家孤本,所谓报恩生情都是鬼把戏。
得到孤本的黄家人,连夜搬迁,再后来,因为世局动荡,战火四起,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都成了烟雾迷云。
时间过于久远,虞晚觉得其中肯定有误会,要是黄奶奶还在世,她或许还可以帮着求证。
可惜,她没见过黄奶奶,也并不了解她。
好在能透过沈明礼看到黄奶奶的影子,能养出沈明礼那样脾性的人,一定不会是个卑劣阴谋家。
虞晚无条件为沈家人说话,“老先生,流传的医书是为了济世救人,不管它在谁手里,能恩惠更多人就是一种善举。
过去的事我们谁都没办法改变,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手里有完整古籍,我一定将它物尽其用,恩泽更多人。”
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老中医并没立即做出表示,他沉思许久才说,“白记者,你的伤我已经看过了,跟着外面两个人回吧。”
*
走出老中医的石头小院。
院外荔枝树下,被村长扶着的“郑梁”并没说话,倒是村长问了不少部队里的事。
“你这回捡条命回来,养好伤就别去了,你妈为了你急得白了大半头发,退伍留在茂名结婚成家,以后跟你阿姐好好孝敬你妈。”
村长多嘴念完,看到出来的白记者,笑问:“诶,白记者,没事了吧?”
“没事。”
虞晚晃了下包扎好的手腕,“村长,我的手暂时写不了字,明天打算回茂名,等伤好点再过来。”
村长没法逼着伤员干活,“成吧,你看着安排。”
两人将行动不便的“郑梁”送回郑家,临近饭点,郑妈从集市赶回来,她一脸喜色,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跟村长和白记者道过谢,急忙挽起衣袖和面做午饭。
虞晚看了眼条凳上坐着的沈明礼,随后跟村长离开了郑家。
院内没了多余人的响动,只有风吹榕树叶的声音,等到吃午饭时,沈明礼主动跟郑妈说起话,他先问了白记者。
从郑妈嘴里知道白记者之前在水泥厂照顾过他。
“白记者其实人不错,既能干又能吃苦,一个女记者到处跑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就是可惜样貌差了点,要是长得再好看些,配我家阿岩正合适。”
郑妈操心家里三个孩子的婚事,大女儿她说不动,外甥也不听话。
至于亲儿子,她搁下筷子喝了口面汤,想了下才说,“阿梁,明天你跟妈去一趟你表舅家,他家要办喜事,让我们过去吃席。”
沈明礼要熟悉周遭环境,没拒绝郑妈提议。
*
第二天一早,天蓝如洗。
虞晚背着大布包离开村长家,经过北边码头时,她看到一艘从远处过来的小船正在靠岸,停稳后,船上陆续下来几位精瘦男同志。
其中一位有点眼熟,不过她没功夫多想,绕过芭蕉树继续往西南方向的山腰走。
要在九点前走到人少的外码头,搭乘疍家人的船。
两艘渔船一去一往,金光在海浪里翻涌。
郑妈落好院门锁,扶着儿子赶往邻村吃酒席。
“当心点,你表舅家离我们村不算远,走到中午,应该能赶上酒席开席。”要是赶不上也没事,去给儿子相看对象才是要紧事。
沈明礼用拐杖点了点地面,沉声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