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槐花胡同,停了几天的雪又开始随风飘落。
虞晚拿着一个布包往报社家属院走,乔珍美也和她肩并肩地往同一方向走。
过马路两人没说话,走到利民供销社也没说话,直到走到报社家属院大门口。
乔珍美才没忍住问:“你也要回娘家?”
“不是,我去澡堂子。”
“去澡堂子做什么?”
“当然是洗澡换衣服。”虞晚提了提手里的布包,意思是要洗澡避晦,家里有小朋友和老人,参加完白事多少要忌讳一些。
乔珍美没傻到连去澡堂子是洗澡都不知道,只是实在难以相信,像沈家那种军人世家,居然还信旧时代老封建那一套。
回京市前,她的确有过百转千回的忐忑与惶恐,还有不敢面对虞晚的羞愧,她不清楚虞晚有没有听说乔珍妍的事。
也不知道家里人会怎样讲述给虞晚听。
她怕虞晚会像那些不知情的外人责怪她,更怕自己主动提起那桩旧事,连当下的姐妹叙旧,都会变成面目狰狞的指责与争吵。
好在虞晚什么都不提,也什么都不问。
可她的不提不问,似乎也包括她自己的故事,日子过得好与坏也从来不对外吐露。
乔珍美伸手去握虞晚的手,想要给她支撑,“小虞。”
“我是你姐,不管有什么困难,你都可以跟我倾诉,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一定会帮。”
“如今我们各自结婚成家,也不在一处生活,或许以后也很少见面,可我永远是你的姐姐,这一点,你不要忘记。”
为虞晚感到心酸的同时,也升出一种具有母性的怜悯。
虞晚被乔珍美的冷手握得发冷,想叫她把手套带上,又听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话说得有些煽情。
她不好打断,忍着听完,发现守门同志端着茶缸子看稀奇,她朝别人面露尴尬地笑了笑,笑过后偏头对乔珍美说,“姐,大门口站着风大,我们边走边说。”
乔珍美以为打开了虞晚的心房,可从大门口到澡堂子的距离,根本说不了多少话。
花坛绕了两圈。
虞晚绕得不想再绕,轻快一笑,“姐,我先去洗澡,洗完澡还得赶着回去,你6号才回西宁,这几天要是有空闲,明后两天我约你去爬长城又或者到百货商店逛一逛。”
“你难得回一趟京市,两手可不能空着回去。
带些京市特产回西宁,给那边的亲戚朋友,还有同事领导都尝尝鲜。”
考虑乔珍美手里有钱,虞晚特意说了这么一嘴,当老师不比当工人,岗位流动性低,一干基本是几年,十几年,该处好的关系平时都得维系好。
多评几个职称,以后哪怕辞职不当老师,还能转行去当讲师。
出了社会都看头衔,管它有没有含金量,个人档案上还得是多多益善。
“爬长城就不去了,天也冷,坐车也麻烦。”
乔珍美笑了笑,“后天下午我有时间,吃过午饭,下午一点城东百货大楼见。”
“好,后天见。”
说完话,虞晚进了澡堂子,用王妈准备的干柚子叶包兑水冲澡,洗干净后换好衣服,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
下午四点,一辆军用吉普准时停在报社家属院外路口巷子里。
短暂停留几分钟,接上人后,军用吉普径直开往军区医院。
*
此时,军区医院住院部的特殊病房内。
小虫虫拿着一支狼毫毛笔乱舞,把一张鲤鱼图画满点、横、撇墨印。
他画得高兴,一边涂还一边哼唧,“噢噢…噢…”
“来让太爷爷看看崇与添了几处妙笔。”
沈老爷子抱着小曾孙,细细端详他的调皮杰作,看过一阵,神情慈爱道:“鲤鱼戏雪图,暮雪春来迟。”
“看来崇与很喜欢雪景呐。”
“嗯嗯…”
虫虫歪着脑袋看太爷爷,像是听得懂,笑眯着眼点下巴,胖手也高兴地乱舞,他玩得高兴,就是可惜了一支狼毫毛笔。
落到小不点手里,成了开花分叉的杂毛刷子。
“崇与喜欢雪,怎么不敢伸手碰?你爸小时候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哟。”
虫虫嘟着嘴巴,一脸认真地思考,似乎在想:谁到处说他不敢碰雪?是那个没有胡子的爸爸吗?
“知不知道太爷爷为什么给你取名叫崇与?”
“崇乃山高,被推崇,与指赞许,等待,太爷爷希望你为人德厚流光,志存高远,享众人称赞立一代之典范。”
……
虞晚走进特殊病房,先看到的是老爷子哄小虫虫的慈爱画面,小家伙一大早被送到军区医院做体检,做完体检,一直留在这边陪老爷子。
她原本计划忙完刘家事,过来陪老爷子吃过晚饭,再接虫虫回军属大院。
眼下,临时决定改主意。
“爷爷。”
“来啦,过来看一下虫虫的画作。”
老爷子招呼完孙媳妇,吩咐起旁边的警卫员,“小李,印章。”
盖章落款的鲤鱼戏雪图,被放在一旁晾干,虞晚陪老爷子简单说了几句话。
没提刘家丧事,倒是说了跨过两次火盆。
一次是离开胡同,出刘家小跨院时跨过的火盆,一次是在住院部楼下。
“爷爷,明后两天我有些事,妈最近又比较忙,我想把虫虫留在您这边,后天傍晚再来接他回大院。”
“到底是不够稳重。”
沈老爷子先说了一句孙媳妇,随后笑道:“让我一把老骨头带了孙子,又带曾孙,虫虫,今晚你留在这边跟太爷爷住怎么样?”
“嗯嗯…”
小虫虫穿了件枣红色薄袄,坐着玩手里小汽车,大人说什么,他都是嗯嗯噢噢的答应。
靠墙边五斗柜坐着的张姐,听到主家说要住在这边,立马机灵地去了隔壁房间收拾。
特殊病房的隔壁,有一间留着的一居室。
之前沈明礼带小虫虫住过一段日子,里面还有不少为小虫虫准备的必需品。
陪老爷子吃过晚饭。
虞晚独自回了城东军属大院,到家后,不等她坐下喝王妈炖的燕窝,先被婆婆陆玉珠追着问话。
“小虞,虫虫呢?你不是去接他了吗?”
陆玉珠下班回来一直等着抱孙子,等到天黑都没见着人,难免会有些着急。
虞晚瞟了眼对面沙发喝中药的小姑子,语气平淡地解释:“明铃早上有些咳嗽,我怕她传染给虫虫,暂时留他在爷爷那边,后天傍晚再去接他回来。”
听到是小女儿着凉咳嗽,陆玉珠也担心她传染给孙子。
“还是你细心,到时候记得准时去接虫虫回来,明天新来的保姆过来,你看着安排她做事。”
叮嘱完儿媳,陆玉珠调过眼说小女儿,“让你多穿一件背心,你不听,说着凉就着凉,虫虫人小,比不得你能吃药打针抗事。”
“要把他传染上感冒,别怪我心狠撵你去住地窖。”
“妈,怎么又说到我头上?”
沈明铃放下中药碗,“我没感冒,只是有一点点咳嗽,你已经教育我半个多小时,现在别再说我了。”
“不说你能懂事?才坚持两天就抱怨说腰腿痛。”
“铃铃铃——”
滇南西昆军区大院打来的电话,打断母女俩说话。
陆玉珠拿起电话说了两句,“知道了,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我让你媳妇接电话。”
“小虞,明礼有话跟你讲。”
接到沈明礼的电话,有婆婆和小姑子在旁边,虞晚讲话很正经,几乎都是,“嗯,哦,好。”
电话另一端,沈明礼望着窗外月亮,轻声诉说思念,“虞虞,我很想你。”
他知道虞晚说话不方便,可能得不到回应。
但就在快要挂断电话时,听筒里响起她细细柔柔的嗓音。
“今夜的芭蕉花开了,椰树林的风会伴你入梦,梦里有西昆的雨,她在入夏时,滂沱又热烈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