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比不得从前。”
沈老爷子坐在窗前躺椅上晒太阳,当年的威猛将军,被岁月磨出两分和善,他端起小几上的蜂蜜水喝了口,放下杯子瞥李局长一眼,“坐啊,小李,别站着。”
李局长是沈老爷子以前的警卫员,面对老首长,本能有种敬畏心理。
被再次喊坐,李局长把提来的茶叶人参放在边上圆桌上,抽过一旁的方凳坐在沈老爷子对面。
年近六十的公安局局长,拘坐在小方凳上,说不出的滑稽。
“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次来,是想请老首长帮我解解惑。”
李局长今年58岁,再过几年就到了退休年龄,他早年先从军后受伤转业,从北到南的调任,熬了几十年才坐到京市城北公安局局长位置,现在要退下去,急着为家里人铺路。
“都说忌用人唯亲,放在哪都是这个道理,可不安排,人走茶凉,到时候就是想安排,也走投无门。”
李局长的话说得很直白。
沈老爷子翘腿晃了晃躺椅,笑道:“我记得你好像是三个儿子,只有老大在城北派出所当什么队长。
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李局长赔笑脸:“还是老首长关心我们这些旧部下,一个刑侦队长,稍微有点聪明劲儿的人都能当。”
沈老爷子端起蜂蜜水又喝了口,还是觉得太甜,“年轻人就是要多学习历练,小李啊,你还是别太操心。
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这话听听就成,谁当真谁傻,李局长急着表衷心,“老首长要是能帮着指点迷津,那就是我的大恩人,我这人认死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尤其是我家老大,这点最像我。”
沈老爷子看他一眼,放下杯子,半晌才问:“现在沪市公安局黄浦区分局局长是谁?”
“好像是孙淼。”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来京市开会,我在大会上见过几次,私下没接触,不清楚为人。”李局长的话很中立,猜这人多半也是沈老爷子带过的兵。
“二十年前,你才转业的地方是北边小县城,后面调到南边黔南省,再往南到海边穗城,没过几年到三角洲浙城,最后才到京市。”
“浙城和沪市仅隔一小县城,你说这步棋你愿不愿意先退?以退为攻才是棋局常胜道理。”
沈老爷子的话点到为止,不等李局长琢磨透,他就让门外警卫员送客。
李局长边想边下楼,走出住院部还是没想通。
绕到花圃,警卫员认识李局长,有意在人面前露个脸熟:“您走这边,这边树荫多。”
警卫员把李局长请到有树荫的一边走,他走在晒太阳那边。
这一举动,瞬间点醒李局长,他拍手大笑,“高啊高啊,实在是高。”
老首长是让他退休后,把京市城北公安局局长位置给孙淼,让孙淼升职进京。
他儿子则从孙淼所在的沪市公安局黄浦分局开始填履历。
省了去北边贫困地区,一步步升到南边鱼米之乡的十几年。
从政当官,一直都是升降参半。
升地域省份,个人职位就要低一级或者半级。
降地域省份,职位都是高一级或两级,要直接降到偏远山区小镇上,职位就是当地一把手。
见过以前的旧部下,沈老爷子去到里面书房,想给大儿子沈长年打通电话。
拿起听筒的那一刻,又犹豫了。
想了想小丫头邮寄回来的信,电话始终没拨通。
*
李局长得了老首长的点拨,当天下午就让下面派出单位,城北派出所去肉联厂召开一次厂内演讲大会。
重点宣传乱写举报信的行为,还有以图医疗费诬告他人等案例,是要拉出来树典型的。
大红纸上写的几个大黑字,就差把梁钺两个字写上去。
肉联厂厂长不是木头脑袋,要是木头,厂长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
上个月月底厂里会计乔春艳参加的那场婚礼,京市稍微有点背景的人都知道是哪家跟哪家。
派出所都有了表示,肉联厂厂长不可能还稳坐着,下午开完演讲宣传会,直接跟下面的人吩咐。
“这种爱闹事的刺头,留在厂子里就是麻烦,寻个借口,把人调走。”
“调到郊县分厂?”
“你看着办,别过于明显。”
……
肉联厂的宣传演讲大会,让乔春艳心里的猜想,从八成变成了九成。
侄儿乔济南的确是被秘密调走了。
想着家里老太太为大孙子乔济南急糊涂的事,第二天,乔春艳休假去了小槐花胡同。
院门才敲响,围着围裙的贾芬芳就打开了门。
她正理着一大把葱头,“大姐。”
看到是贾芬芳,乔春艳把自行车提进门槛,漫笑道:“你今天不上班?”
“妈身体不好,我想着请两天假,照顾照顾她老人家。”贾芬芳心里有愧,面对大姑子,也不敢呛声。
乔春艳又扫她一眼,“还是免了吧,有你的照顾,老太太怕是更难好了。”
她推着自行车到墙边上锁,因对贾芬芳心里存气,也不跟她多废话。
乔老太太打从上月月底,被小儿子乔林城两口子怄病了以后,人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不好的时候,满屋子乱喊人。
一会儿把这个当大孙子,一会儿把那个当大孙子。
贾芬芳心里害怕得要命,怕老太太就这么不好不赖下去,她在这个家可就真的待不下去了。
那天,丈夫乔林城是选了她,可气病老娘的过错是抵赖不了的。
半个多月以来,家里人都开始埋怨她乱说话,女儿埋怨,儿子也埋怨。
丈夫乔林城更是几天几天不回家,就算回来,也是去正屋看老太太,每次去都遭乔老爷子骂斥一回。
乔春艳拎着一包糖和一只烤鸭进屋,屋里只有老爷子守在床边,老太太好像也清醒了,看到她来还笑着招呼她。
“春艳来了,快来坐。”
“妈,你好了?”
乔老太虚浮笑了笑:“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乔春艳放下手里东西和挎包,几步走到床沿坐下,笑道:“可算是要好了,我来跟您说件好事,您听了保管药到病除。”
“什么事?是南南的消息吗?”
乔老太浑浊的眼光中带着一丝亮,人也有了些精神说话,“我昨晚做梦,梦见南南说他在外面很好,让我别挂心,过些日子会给我写信,我听了就好了。”
乔春艳原真当老太太是好了,听了这话,眉心染愁,看向旁边的老爷子,脸上僵着的笑,更苦了些。
她顺着老太太的话说,“济南是在外头好好的,等过一两个月,他得空了会给家里写信。”
“你老人家,可要好好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