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江山的几处战场,都已在这段时日有如巧合般、不约而同的息兵止战。
渊南,与炎军议和后终于得以从北线抽身的郤泰,及时将重兵屯驻在了以泠川关为核心的渊、启交界一带。
加固了防守,使启国元帅榑浩澜观望许久,最终也没有出兵进攻渊国。两国便暂且将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维持了下去。
宣东南,由于启军的撤走大大减轻了宣军的压力,加之江国朝堂正被铉影阁势力控制,致使此地战场仍处在最胶着的拉锯、甚至是消耗中。
开战将近两个月,战线仍无明显变化,两国国力却是大大削弱。
另一边的宣西南,率有二十余名墨者及十几万军民的屈杉在经历一次“被屠城”的败仗后,再度遁逃回了山中,销声匿迹。
而该部未军也在赶跑屈杉后,有大司马常辛空降军中接替指挥,又有其族侄大庶长安邴也率五百剑修从寅南就近前来会师。双方合兵一处,继续起了以“迁入百姓”方式的对宣西平原三十城的侵占。
寅南,苏闰没有继续贪图墨家,在收殓了寅王遗体后,便以最快急行军速度率全军北上,赶回寅都。
而终于等回了修豫离重新做巨子的墨家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打扫山中战场时,收拾了寅军没来得及带走而留下的一些装备与器具,本该被劫却反倒劫了他们一手。随后,便很快发信天下,更为积极的攫取情报、预备着做出更精准与更有利的安排。
宣北,常丙亲率的玉娄城主力也北进迅速,几乎已完全将宣西三十城占据,逼近到了泛起白雾的商泽大湖附近…
而再往北的炎国境内,则是战事已平。
申正则与炎军议和,从栎县撤军、向汕水关进发,姜夷录跟随申正则进入了军中作为人质。
苍禹的身份与铉影阁的存在,则自此起被正式公之于天下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宣都大淄,永泽宫的阐昌殿上。
大殿深处、长厅尽头的高座上,头戴九旒王冠、身披深青长氅、须发黑白相间的宣王杨呈是盘膝静坐。
面前的条案上,凌乱堆满了许多竹简书帛。
除了对各方国情的奏报外,还散落着些兵家典籍,是开战以来他一直有在研究的,当中甚至还有仲梅夫的早年作品,不过自然与屈杉手上那册《仲子兵法》是无法相提并论。
这一时节,武将们几乎已全部离开了大淄城,这天又没有大朝,文官们便也都不在宫中。
殿上仅寥寥几名太监与侍女而已,是一阵异乎寻常的空荡与僻静。
此刻,乃是下午申时。
只听得殿外,终于是有人一路步上长阶,来到了大殿正厅门前,停下了脚步。来人大手一摆,躬身作揖。
“民女问歌,拜见我王!”
杨呈应声抬头,只见百步之外的宫门横槛前,站着是个七尺来高、身材纤细,一身华贵丝织长裙,长发扎簪,背负一面琵琶的年轻貌美女子。
尽管是如此称呼,但杨呈认得,这位便是自己那位有一身琵琶音波功本事、时常在屏风后保护自己的妹妹——
杨问歌!
虽是同一父王所出,可一个是早年的长子,一个是暮年的幼女,导致兄妹二人竟有了三十二岁的夸张年纪差。
再加上杨问歌出生后,更不知上代宣王是老迈昏聩、还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所寄托,居然向全天下隐瞒了她的身世与存在,派人找到宣国境内的隐世修仙门派、将她送去寄养,学习这诡谲怪异的音波功…
接着,只到她两岁时,宣王便撒手人寰。
时乃太子的杨呈在嗣位时才从临终的父王处得知了自己这个妹妹的存在,起初是将信将疑,但亲自前往探视过后,还是不得不确信。
并且为了稳固自己刚刚继承的王位,杨呈便也没有将她接回宫中,而是让她留在了那里继续修行。
直至学成出山后,杨问歌才返回大淄,并始终以歌女身份独自居住在城中,负责保护着王兄的安危…直至今日。
除了保护外,有时的她也为王兄出谋划策,譬如年初破坏炎、江联姻,绑架姜元夕的计划,便是由她提出、策划与主导施行。
姜元夕与银铃被囚禁与折磨的地方,也正是宣北一处距她门派不远的空院。
虽言如此,可杨郜被铉影阁杀时,她又未能保护。
明明见到了范远,却又只能眼睁睁地放他逃离大淄,从此只出现在通缉令上,再没有传出过消息。
这些出身与经历,无一不导致了杨问歌如今与自己的亲族宗室们有着极大的割裂与隔离,甚至包括知道自己身份的王兄在内。虽皆知尽是骨肉亲人,但却只能与几乎所有人刻意回避…
即便有所接触,也必须保持陌生。
做到了比“斧执事”更过分的程度,却并没有达成与之相对应的效果,由此看,不禁更是令人唏嘘。
“嗯!”
杨呈放下手中书简,便转头对殿内左右挥手示意。
“是!”
遂是,便见殿内外一众侍卫、太监与侍女们皆转朝向王上,作揖一拜后,便沿百级长阶走了下去,或是沿厅内两侧长廊退入了殿后,纷纷远离了大殿。
这歌女每回前来,大殿内外人员皆需远离得一干二净,这回居然直到战时已是如此。
众近侍虽撤,却也不禁议论起来,猜测着王上与这女子的关系。
随着一片片细若蚊声的远走,这阐昌殿变得越发清静。
此时的杨问歌见状,才终于抬步越过门槛,走入殿内。
……
一路迻着小步赶往深处,杨问歌很快来到了高座下,止住了步子。
接着,她便抬身向王兄抱拳一揖,杨呈点头以应。
“王兄重新召见我,是有何要事吗?”
杨问歌之所以如此问,正是自从杨郜被杀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宣王都没有再给她安排任何事务。
“问歌,你…想回归宗室吗?”
杨呈问道,“今时不同往日,方今天下大乱,你继续多费这一份心力隐藏这个身份已再没有什么意义。回归了宗室,你可以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抬头挺胸做人,受封为公主。你没有继承权,又有武功傍身,也不必担心会像它国王子一样被送来送去。整个宣国上下还是只有王兄能调遣你…”
“这个问题,王兄已问过许多遍了。”
杨问歌打断了宣王道,“问歌这回的答案依然不变,不需要。王兄若有事务安排,尽管直说便是。”
“…好吧。”
杨呈神情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妹妹,长叹一声道,“那就直说了,确实是有事。你今日…准备离开大淄吧。”
“嗯?”
杨问歌疑虑不解,抬头直视向了王兄去。
“不要误会,不是赶你走。”
杨呈说罢,在条案上打量片刻、便看准了一封系好的短小羊皮卷,拿起来在手中向妹妹解释起来道,“如今宣西三十城已几乎全部沦陷,申灵均在西线虽捷报频传、屡立战功,攻进炎国。但世所皆知,宣军在西线的命运其实全部掌握在了五十一名墨家弟子,或严格来说,是一对墨家兄妹的手里。”
“尽管他们既有墨家战法,又有仲将军兵法,比起我们这边拉锯了几个月的确实卓有成效,但也正因此…”
“我敢保,只要他们随时弃军而走,或一声令下,我宣国就会彻底失去宣西那片千里疆域。”
“历来各国面对入侵,不敢请墨家援救的,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他们很清楚,墨家一旦出手,必能轻松退敌。但这一退敌,也必将把军心与民心夺走,这对他们藏弓烹狗、卸磨杀驴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然而作为求人的一方,他们又不便提前谈什么条件…”
杨呈说得头头是道,“因而十分讽刺的是,以前许多小国直到被灭,都没有请墨家出手。”
“王兄说得有理。”
杨问歌附和道,“那么王兄如今这回天下大乱,又为何允准墨家在西线领军?王兄手持此物,又是何意?”
“这个东西,就跟接下来要安排你做的事有关了。”
杨呈继续解释道,“而我之所以允准墨家前来领军,至今也不做任何干涉,原因倒是很简单。早在天下大乱前,墨家就已经释放出了其江河日下、行将就木的信号,若是如此,我还需要担心墨家在我宣国争得军心民心吗?”
“在寅城讲学会与禽阳会盟时两度得罪邘意,一个月内两度更换巨子。邘意政变成功、夺位称王后,还前来帮助我国、明确表示反抗态度。”
“那于是后来发展的结果,便是果不出我所料了。”
“邘意在宣国进军受挫,退回本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禽山脚下屯集大兵,而后直接发兵进攻了墨家总院。”
“墨家再是世之显学,弟子也不过上千,又不修仙,如何能敌十万大军?”
“所以,若是墨家总院都被攻陷了,空余那孤零零的几十人在我宣国,再有军心民心,又能掀起什么波澜?所以,我很放心继续让墨家弟子们领兵。我不仅放心,我还要设法将他们留在宣国。”
“芈筠已经是申灵均的军师参谋了,而屈杉还并没有一官半职。”
“这个,便是我要给他的官职爵位。”
杨呈自信的笑罢、摇了摇手中纸卷解释道,“如今他采取游击战术,遁入南部群山中,为达成足以牵制未军的效果,哪怕是我们大淄朝堂也不知其具体踪迹。所以,还需要问歌你这样的修行者,来设法找到他们,将这封信送到。”
杨问歌听罢,不禁柳眉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