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听邘意如此说下去,常丙真人便越是眉头紧锁。
此番对策及其所解释的其间逻辑倒是都不难懂,完全足以理解明白,唯独说得轻松的简单一个“屠”字,令他是无比为难。
此等手段,即便是十九年前的他也不曾试过。
若为了未国要走到这一步,那么距离他们的修仙正道,是否将越发遥远?
“呵呵。”
邘意说罢嗤笑一声,见到常丙真人神情、已揣测出了他心中犹疑,“大掌门,我也了解你不会舍近求远的性子,也就没再构想其它办法了,想是也没必要。对策已给,至于能否把握住当下机会、何时执行,就看你自己了。”
“明白。”
而常丙真人甩下两个字,转身便拂袖而去,身影飘忽一如先前闯入帐中时般轻盈无形,眨眼便完全消去了踪迹。
直至此时,帐中众将时刻维持着的紧张才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各个皆长舒一口大气。
邘意则是盯着那门帘方向,适才随时有性命之虞都保持着怡然与惬意姿态的他,却偏偏在常丙真人走后与手下众将不同,是如那常丙真人般的皱起了眉头,似是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思了起来。
军帐中,顿时也陷入了阵尴尬的沉默…
……
不久后,军帐外,禽阳城中。
虽曾作为墨家势力的哨站,但此时的禽阳城却随着寅王大军的入驻、也已被喧宾夺主,回到了乐国、或说如今寅国的管辖中,几乎所有的墨家弟子都已撤离、返回了禽山深处的总院。
全城上下严格执行宵禁,仅仅亥时,大街小巷便已不闻一丝声响,除巡视士兵外,不再见到一个人影。
然就在这片仿佛吞没一切的黑暗与寂静中,却见有道人影从军营方向回城,穿梭在寻常巷陌间、躲过士兵们的视线,来到了外边大门紧闭、被贴上封条,里边也空荡荡的墨家宅邸前。
一身足以隐匿在夜色下的漆黑,身手轻巧,抬手一跳攀住在墙沿的瓦顶、翻身便直接进了院里。
而在轻盈落地后,此人却顿时大惊失色,惶恐间几乎踉跄跌倒。
只见院内早已有一人盘坐在中央,一身仿佛能映出月光的玉白色长氅,顶戴长冠,一头银发、长髯及胸,是个花甲老汉。
正是适才还在邘意军帐中的未国相国、王师及掌权者,玉娄城掌门,常丙真人!
“偷听得很起兴嘛。”
常丙真人睁开眼,直视向翻进院里的此人来,“虽然你我不曾谋面,但…贫道已大致猜出,你大概就是墨家上上代巨子,修豫离吧?”
“呵…”
见身份已暴露,修豫离便也不再隐藏,遂坦然摘下幕篱、揭开面纱,露出了那副乌发黑白相间、五官严正有形,目若垂星,嘴边一圈细胡,看着四十来岁左右的真容。
“未相可真够机灵。”
修豫离随手将幕篱与面纱扔到一旁地上,便直接走来到了常丙真人面前道,“不知未相,是如何猜出的?”
“简单。”
常丙真人便站起身来,同时伸手掸着袍子上的沙尘,“如此时际,身为墨者,既不回总院操持防务,也不去宣西出手支援。孤零零一介隐匿之身,却敢到邘意帐中去偷听,我看…除了三个月前那位故意离任、隐去踪迹的修豫离外,该是也别无他人。”
“有理。”
修豫离应罢便抬手抱胸,“那为何我徒儿如此简单计策,未相也看不出,尚需与那邘意询问呢?”
“各有所长罢了。”
常丙真人摇摇头答道,“非战之时,贫道不是忙于国事便是专于修行,向来没有什么时间去钻研兵法。再者,我未国修仙弟子,原本也不太需要。到了如今战时,自然便吃了亏。”
“明白了。”
修豫离应罢,低下头去。深呼吸了一道后,竟当着常丙真人的面、从腰间拔出了一杆锋利到仿佛闪着银光的匕首来,在月光下反复打量着,似是在向对方故意展示一般。
见对方直接拔刀,常丙真人更是夸张、完全面不改色,只是注视着对方手里的刀沉默不语。
过片刻,只见修豫离边摆弄着手里的小刀、边平静的开了口说道:“那现在…未相出现在这,是要把我干掉么?”
“哦?”
常丙真人故作疑虑道,“你拔出刀来,莫非是想反抗吗?”
“当然不会。”
修豫离答道,“墨家技术再如何先进发达,在修仙者面前也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那…”
常丙真人抬手抚须又问道,“修夫子拔出这把刀,是要做什么呢?”
“未相是机灵人,我看我俩就莫再打谜语了。”
修豫离应罢便收刀回鞘,“未相既然早已猜出是我,若是真有意杀我,那根本不必在此等候、还与我坦诚相见。想必,未相定是有话要说吧?”
“可以,那贫道就不绕圈子了。”
常丙真人说着便开始迈步,边开口边在修豫离身边绕起了圈子来,“战争大局之事,贫道心中已有定数。如今贫道只疑虑一件事,你大徒弟屈杉曾说,他手上那份竹简图是邘意所给。邘意又说,从不曾给过屈杉。如此看来,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人撒谎。而据贫道所知,屈杉曾与你是同时离开墨家。那么在三个月前,邘意禽阳会盟后、屈杉到雍邑前,他必是从某处取得了那份竹简,而那段时间…他唯一有可能见过的相关人士,便只有你。除非屈杉自己就是继承人一脉,否则…你修豫离,一定知道此事真相。”
“嗯,不错,我的确知道。”
修豫离目光追随着未相,在他说完后、便坦荡应和了说道,“若是这个秘密可以保得我墨家存续,我可以考虑告诉未相。”
“哦?”
常丙真人闻罢驻足,故作疑虑的直视向了修豫离去,“你既承认知道,竟还敢与贫道谈条件?”
修豫离反问:“当前被我墨家弟子牵制着的可正是未军,我为何不敢?”
“啧,说实话吧。”
常丙真人继续边绕起圈来边说道,“屈杉及其所部宣军,如今虽看似全无动静,但纵观天下,其所能藏匿处,无非是只有宣南群山之中。依贫道之力,飞入山中将之找出,通通杀光,乱你墨家宣军阵脚可谓易如反掌,比起适才邘意提供的对策要更简单得多。”
“我所谓的牵制,可不单是这一方面。”
修豫离答道,“未相应当能猜到,屈杉必不会带着那份竹简行军。或许在他加入宣军之前,必是早已将竹简藏在了某处,甚至要分成十六份再各自藏也不无可能。若是战死,任天下之大,未相可就再也找不到那竹简了。我等不是修仙之人,无法理解汝等对那灵石的执念,但…既然能有如此牵制之奇效,那自然是得应用起来了。”
“啧…”
这番话顿时说得常丙真人是全然无法反驳,只见他冷嗤了一声后,只得稳住情绪、强装镇静,继续开口说道,“呵…在贫道面前,竟也能有如此胆魄,说出如此言语,真不愧是墨家一代巨子。既如此,修夫子不妨…直说条件吧。”
“好。”
修豫离平静答道,“未相适才也见,我是带着刀来的。我本有机会,也有足够手段,在刚才就直接将邘意刺杀,结束他的性命,以及他的一整个乱国乱民之举,但…我放了他一马。”
听罢此言,常丙真人不禁斜看了眼对方去,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看着那比起邘意而言矮小、瘦弱许多的身板,他实在是设想不到,仅凭此人能有什么手段行刺得一个铠甲严密的高壮青年。
“这是因为…如在这里下手,我只杀得了他一人,且还得赔上自己的命。”
修豫离继续平静道,“可…他率军南下,直接屯驻禽阳城,居然是要进攻我墨家总院,那便好说了。我要留他一命,任由他带兵攻进禽山,放肆随意的向我墨家总院攻来。而到时…凭我墨家在山中防御手段,如他说得轻松的、小孩也能听懂的那两字一般,将他部众一并屠戮干净。如此…便能保我墨家周全。”
“但…邘意既向未相求助,这戏便得做足了才是。”
“所以,这就要未相适才在帐中所提到的配合,派未军来协助攻山,如同协助政变时般,虽也出力,但主要还是让邘意手下去卖命。”
“而我墨家在看邘意部众杀得差不多了之后,便自然打开城门、放他进来,任由他成功‘攻占’总院。至少…也要让他以为其中没有算计。”
“而在总院陷落后,以我墨家技术、资源及总院地形等条件,邘意必会驻军此地,雄视八方、作为三军司部,以图后益。即便不会,他也必然要停留休养,或哪怕只是镇压。”
修豫离说道,“而那时…就轮到我这把刀,让他永远的留在总院了。”
这番回答与邘意提供的对策是一样简单,常丙真人仍然听的是一清二楚,无比明白。
而且比起无辜百姓,杀戮邘意本人及其鹰犬,他心中负担是要减轻许多。
那么眼下…该要如何抉择呢?
倘若真相只是修豫离与邘意都各掌握有一份竹简、并未私下联手,让他从中选择一个除灭,那自然是放过并无争霸之心的墨家,而毫不犹豫的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四处扩张侵略的邘意了。
可若是最坏的情况…屈杉当日在筮天殿上并未撒谎,修豫离早与邘意串通,用一份竹简,一计战策,牵动整个未国葬身在宣西平原上,那便不仅是再拿不到那块灵石,他常丙…更是要从此被钉死在玉娄城以及未国青史的耻辱柱上!
甚至将来是否还能有玉娄城与未国,都将难说!
“修夫子说得…还真有那么番道理啊,这可真让贫道犯难了。”
常丙真人遂抬手抚须、神情疑虑的边思索着边答道,“但最好…不是如你徒弟屈杉所说,是你与邘意合伙诈我吧?”
“那就看未相如何忖度了。”
修豫离答道,“未相可以不信,就此杀了我,或是去杀了屈杉,如此便永远得不到那竹简。也可以就此离开、就当适才无事发生,继续去配合邘意行动。但不论如何,将来的某一天,墨家总院陷落,都必将会有一人现身,刺杀邘意。也许是我,但我死了,一样会有其他墨者来做。当然,邘意不死,这个秘密我也不会先说。”
“那就好办了。”
听完修夫子如此说,常丙真人便突然似茅塞顿开了般,抬手伸出来,运功施法,便哗的一声,凭空在手中变幻出了一物。
待银光散去,修豫离只见那正是一把比他适才所持还更精致且锋利许多的匕首!
刃上玉白与天蓝两色交织,柄处缀有红晶。
仅仅是一杆匕首,便仿佛能从中闻出千万人冤死之悲鸣,与吞噬了无尽亡魂般的血气与杀意…
“此乃‘月辉饮血’,是我玉娄城法宝之一。”
常丙真人将匕首握在手中、递给修豫离去,平静地说道,“你持此刃,可在万军丛中隐去气息行迹。虽不能敌我玉娄城弟子,但倘若对邘意这样的凡人出手,便是但凡下手,必能一刀斩杀之。”
修豫离神色略显迟疑,接过了这杆杀气深重的短匕。
“既如此,贫道也放你墨家与你修豫离一马,再赠你此刃,助你顺利行刺。”
常丙真人越说着眼神越发阴狠,“我还可以放过你那帮墨家弟子、完全撤军回国,与宣国停战,也不顾你等与邘意恩怨。但…不论他是生是死,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将你们两份竹简图,都拿到手。否则的话,我将会天下见识到…未国修仙弟子们真正的实力。”
前不久才答应了邘意夹击墨家的常丙真人,转头就与修豫离约定了刺杀邘意。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在大国邦交与战争之时,这句真理表现得更是尤其明显。
“…好。”
即便听得未相如此威慑,修豫离竟也坦然应对,点头应下、遂将锋利的“月辉饮血”收进了腰间。
最后瞥了修豫离一眼后,常丙真人便也如适才撤离军帐般,转身拂袖便去。
不见院门有动,眨眼之间,那高大身影便飘忽而去、了然无踪。
而此时的修豫离,则也如适才军帐中的邘意般,转看着常丙真人身影离去的方向,从原先的坦然中皱紧眉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