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人可勿忘了,当前城中还有六名墨家弟子。”
“墨家伸张正义、扶弱济困多年,又百家之中最专攻工程技术,再加上那邘意,早在四五月论战争鸣时便输给过我。”
“故守城之事,只要申大人信得过,便能放心交由我等。”
“哪怕是他亲率大军前来,我等也可以担保,他绝攻不下此城!”
屈杉解释道,“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为了尽快结束,便要以亟伤敌为上。他攻城军队来多少,便要死多少,我绝非虚言。”
听到屈兄在眼前说出如此狠厉话语,范远不禁心中一惊、面色一沉。
猛然间闪现在他眼前的,自然又是那夜金雀宫的城门前…
“知道,我对墨家也并非没有了解。”
申正则则仍神情凝重的抚颔答道,“但此城物资贫瘠,士卒百姓又久未经兵戈,突然要面临这般变故,不知…于他们而言将是如何。而且,邘意目标也不只是我青城,他若知道青城有墨家弟子协守,那故意绕开去也是有可能的。而他若打了宣西其它城池,我岂不更是…”
“若绕开,对青城军民而言不就是则好消息了吗?”
屈杉打断了申大人道,“既然我等现下兵力、人员不足,只能顾得了一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申大人就切莫费心忧虑更多了。能顾一城便是一城,实在不行,如仲将军般将来再打回来也可以。”
“不行,万不可如此想。”
申正则听得此言却是立即严肃起来,“屈小兄弟,你需明白,不论如何,战争,只是现象与形式,它不能、也绝不该是过程与手段。百姓们无辜且羸弱,是不可能经得起战争折腾的。”
“这…”
屈杉听罢垂首,显然是有不同意见、但又忍住了没说出来,过片刻便抬头继续道,“现在不是争鸣时间,总之,我屈杉可以墨家大弟子身份向申大人保证,此城交由我们墨家弟子来,必能万全无忧!”
“…嗯。”
申正则见到屈杉神情,也读懂了他是有言未尽,于是不再追问、点头应道,“放心,我相信墨家,我会立即下令,而后命人张贴布告,将此城暂且交由你们六人掌管。我与范道长直接快马去找仲大哥。”
屈杉点头以应。
“范道长。”
说罢,申正则转头看向了一旁心绪复杂而一直沉默不语的范远去道,“事不宜迟,我们半个时辰后便出发吧。”
“啊,好。”
被惊醒的范远闻罢,当即点头以应。
尽管此时,申、屈二人皆看出了他适才似有心事搅扰而走神,但读不出他的心思,却也无济于事。
“那我等就先准备去了。”
虽有走神,范远却并未漏听屈兄与申大人交谈的内容,稍一回想便能完全理解明白,便主动站起身。
屈杉也随之起身,二人恭敬俯身、作揖向申大人拜别。
……
随后,申正则便果然抓紧时间,立即写好了一封任命书、盖上印章,交给了县府守夜的巡卫。
书中,申正则直接公布了范远通过铉影阁斥候向他与屈杉二人传达的那个足以震荡天下的重要消息,解释称自己需立即去亲自礼请十九年前的仲梅夫将军出山、领兵抵抗乐未联军。而在自己离开青城期间,墨家大弟子屈杉将暂代县尹之职,与其五位师弟妹一道、掌管青城上下一切权利与职务。
由于芈筠在青城任职的两个月积攒了足够的民心、加上墨家一直以来的名声,故即便事出突然,也根本没有人会怀疑此书的真假,申正则本人对此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接着,又很快沐浴更衣、收拾行李,准备马匹干粮…
直至不到半个时辰后,便果然在城东门下,与身骑炎北乌鬃高头大马、同样准备就绪了的范远汇合了。
“驾!”
没有丝毫耽搁,申、范二人直接拉缰抽鞭,扬蹄疾驰出去…
一阵嘶鸣声中,两匹大马飞踏在开阔平坦的荒原上,卷起漫天扬尘,一路向东而去。
……
重走刚刚走过一次的路,便不再需要同样久的时间。
这回,范远在申大人的随同下、从青城去亥山,只消三日左右,到第三日傍晚的黄昏日暮时,便抵达了山下。
是时,乃七月廿三。
二人骑马从林间小路出来,第一眼便直接抬望向了半山腰去。
“终于到了!”
还是那身道士装扮的范远,以及换了一身褐袍的申正则,此时目光皆紧紧注视着那有座老树与茅庐的小崖处。
此时的申正则,却是稍微有些紧张了起来。
“申大人可曾来过此处?”
范远转头问道。
“…当然没有,这十几年来,我连他住在这也不知。”
申大人无奈苦笑道,“实话实说,也是等到你二位在青城说出时,我才知道他在此地的。”
“啊?”
范远听得讶异,“那杨郜王子…为何能知?”
“仲大哥既是决心辞官归隐,便不可能向他人透露去向,以绝叨扰。”
申大人长叹一声道,“但…百官也皆知道的是,他在离开前,把自己住处告知了我王。意思是但凡国家有难时,也随时可以来找他出山。所以,王子郜能得知并不奇怪,多半是我王告知。也正是当年他有这个决定…才让我今时有绝对的信心,可以请他出山。”
“那便好了。”
范远闻罢,面上浮现了悦色。
然在心中,每每想起无论墨家、申大人还是仲将军,这些人如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奔赴与努力着,都在想办法抑制战争、保住宣国,而自己爹娘所在的铉影阁,却是正在配合炎国、以完全吞并六国为目标,且十有八九可以做到时,他便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接下来要在战场上厮杀起来的士卒们,受到牵连而奔波劳累赴险的百姓们,他们的牺牲算是什么?
自己如今的东奔西赶,又究竟算是什么?意义何在?
范远释出假笑,应下了申大人话语。
随即,两人便先后驭马,步向了山口处去。
将马匹系在山口、踩镫下马后,各自挎着包袱,范远在前、申正则在后,二人沿石阶一路攀登上了百丈高的山腰去。
不一会,二人来到了茅庐前。
正巧的是,此时仲将军与白桐姑娘都在,并且尚未入睡。此时的师徒二人在树下,仲将军正在手把手教导着白桐姑娘练剑。
范远与申正则一出现,便引起了他们注意。
第一时间,双方是八目相对。
仲梅夫与白桐皆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范远、停下了练习,白桐的反应是面露喜色,仲梅夫则是眉头微蹙…
而在看向范远身旁的那青年男子时,两人却又都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在何处见过。
“仲大哥!”
申正则见到阔别十余年的老友、顿时激动不已,大展双臂,“灵均来也!”
“灵均?!”
仲梅夫听得这两个字、惊得瞠目结舌,登时也将敌意一扫而空、收剑回鞘,兴奋无比的同样张开双臂道,“居然是你小子来了!”
“哈哈哈…”
下一刻,便见两人大步上前,相拥在了一道。
范远见状微笑起来,白桐则看得是一脸疑惑,却又无法开口问出。
……
之后,白桐便为众人在树下铺席,四人席地而围坐。仲梅夫更是二话不说、直接从屋后挖出一坛陈酿老酒,搬来了众人面前。
四人就此三个张口,一个传音,颇是怪异的交谈了起来。
十几年未见,仲梅夫自是先与申正则饮酒叙旧,聊起些彼此诸般陈年过往、当今现况等等…
白桐这才得知,眼前这位便是宣国有鼎鼎大名的,自己还在江国时就无数次听过、但从未见过的前左徒兼三闾大夫,自八日前屈大哥与范道长来后、师父几番提到过的故友,申正则大人。也得知了自己当今名字的由来,所指的正是当年申大人的女儿。
此时二人对视了片刻,心底便是陡然有了种莫名其妙、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
接着,两个少年也得知了“灵均”是申大人的表字。
而这个炎国小道特意找到老友灵均、特意带来此地的用意,则是无需多言,仲梅夫足以心领神会。
一个他国小辈,带着不同的人,三番前来拜访,只为请自己出山,解救宣国危难…
自己这个真正的宣国老将、要是再苟且深山,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一大碗浊酒下肚,一切郁结犹疑便烟消云散。
“范道长!”
此时,只见仲梅夫竟直爽豪迈的当众起身、向小辈范远抱拳行了个礼,顿时惊得范远也一同起身,不敢领受。
“宣南野人,疏懒性成,屡蒙道长枉临,不胜愧赧!”
“哪里哪里,仲将军言重了…”
二人叙礼毕,便又席地跽坐,白桐为师父献酒。仲梅夫向范远敬酒,范远则以道门戒律为由推却,仲梅夫只有自己又饮一碗。
如此说来倒是有趣了,在两次拒绝了范远后,竟也轮到是范远拒绝了他一次。
酒罢,梅夫曰:“三回来观道长意,足见道长忧我宣民之心;但恨老夫年迈体衰,上马已不能挥剑拉弓,有心杀敌而无力,下马亦不明世易时移,有志报国而无门,唉…”
言毕便是一声长叹,众人见状,顿觉不安。
是时,便见灵均问曰:“王子杨郜之言,墨者屈杉之语,岂虚谈哉?望仲兄万勿置国难于不顾,出山相救!”
梅夫曰:“杨郜,屈杉,当世之有为少年。吾乃一耕夫耳,昔年已枉造百万杀孽,生民流离、国都沦丧,今安敢再涉兵戈?诸位谬举矣,万不必求老松而舍青芽。”
灵均曰:“仲兄抱有定江山之将才,岂可空老于山林之间?愿仲兄以天下苍生为念,助宣民度过危机。”
梅夫曰:“老夫实在无奈,唯可一闻当今天下时势详实,或能谈及一二。”
灵均闻罢,遂看向云风,云风点头以应。
遂见云风看向仲将军曰:“自正月,江都郢郸宫变以来,天下骚乱常起,诸侯蠢蠢欲动。江国公主姜元夕与炎国王子苍禹失踪,二月,炎王向天下发请贤书、广纳贤才于孟阳承苍宫入仕。三月,渊国风氏被郤氏指派瑶光楼夜袭。四月,寅侯邘意有意联渊攻炎,无果。”
“尤以五月中,寅侯邘意削爵为伯后,便已起意政变。其以散谣逼退巨子修豫离,又以暗杀谋害继任巨子高丹,自此彻底摆布墨家。同时于六月大暑、在禽阳会聚两国权贵,公布计划。”
“未国海卢侯兼大庶长安邴得知,到江都郢郸探听虔公意向,致使引发七月既朔郢郸兵变,死者万余众。彼时在郢郸为质的王子杨郜被嫁祸,由我护送逃返宣国。”
“不久,渊国风於邑又出命案,风氏与瑶光楼搏杀,数百人惨死,瑶光楼被灭尽,风氏伤损大半…”
“当前,宣王子杨郜回到大淄,身背江国通缉,但尚未公开现身,仅我等几人知其踪迹而已。江王子姜夷录、公主姜元夕与炎王子苍禹皆不知下落。而邘意已于七月既望政变成功,夺位僭号称王,改国号为寅,并已在迁都寅城、在城东北面不断屯兵,形势危急、一触即发!”
云风言毕,“恳请将军赐教!”
“嗯…”
当白桐、灵均、云风三人之注视,梅夫只稍抚须,便已有思,遂曰:“汝适才言瑶光楼是何?”
云风曰:“植根渊国十几年之杀手组织耳,今已被风氏灭净。”
梅夫又问曰:“邘意向东北屯兵,是要攻炎?”
云风点头曰:“或许是,其三年前曾突袭炎境,进至孟阳城下,却被乐王召回,必怀恨在心。而炎王深明此耻,也必在汕水关外集结重兵,以期复仇伐乐。故我以为,宣国若能与炎国联合,或可抵挡乐未联军。”
“明白了,不过吾看未必。”
梅夫摇头曰,“若老夫是炎王,必打开汕水与商泽北两关,任由乐军,或称寅军通行,绕过宣西防守,由北及南攻拔宣地。而炎军自东面出,趁渊北空虚,铁蹄踏下,便可轻易鲸吞渊国。”
灵均不解:“如此岂可?炎南防守岂不空虚?”
“如吾当年般即可。”
梅夫轻嗤答曰,“纵使国都沦丧,亦可先灭渊国,后横穿黎天子地,配合宣军击退寅军,如此便可既收复国都,又开疆拓土,乃以小利诱而套得大惠也。”
三人闻罢,皆大惊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