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是年轻气盛。”
与屈杉对视一阵后,仲梅夫遂摇头叹气、转回身,步回小庐去,这一看便知又是拒绝之意了。
“仲将军且慢!”
屈杉厉声叫住了对方道,“我等已去过大淄,宣王有言,倘将军愿意出山,便可以直接统领全军!将军愿出山与否,还请直接了当,给个痛快话吧!”
范远听得此言,知是屈兄为请将军出山而假称,便不多言。
白桐看到这一幕,则是也焦急不已。
“哦?是吗?”
仲梅夫听罢,又转回身来、神情严肃道,“那老夫若不出,杨呈小子将如何?”
“将军若不出,宣王如何便已不再重要了。”
屈杉同样神情凝重、故意比八日前的杨郜还夸大其词的答道,“六国对宣国中原千里沃野虎视眈眈,但凡有此可乘之机,必不可能放过,这已是百年惯例!尤其是如今,将军隐居不出,曾任左徒兼三闾大夫、颇有能力与名望的申正则大人也被下放去做了个小小县尹,有心救国而无力。要救宣国最重要的两人都已不在的话,我看宣国,也就无非是灭亡、而后被六国瓜分吧。”
“呵…”
只见此时的仲梅夫,即便听到了申正则的名字与经历,也仍不为所动,只冷嗤了声而已。
宣国灭亡?
曾经此言由他自己讲出,听起来似乎没那么严重,可如今由两个来救宣国的他国人来讲出,这番心境却是莫名其妙的天差地别…
可在场三人,却仍是无一人能从他表情上,看出有任何的动容出山之意。
“汝等…还是太年轻了。”
思虑片刻后,仲梅夫便长叹了声答道,“须知,所谓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百万人丁的大国一旦开战,便是牵动自上而下、由内而外,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与生产的连动变化及深远影响。”
“汝等但凡能多读史,了解百年来六国的无数回攻宣,便知历代王公其实是各有各的算计,而远不止是‘拓地扩张’这般简单。”
“更何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只要老夫答应出山,这宣国就能必胜,这等言论,汝等自己听了能信么?”
“老夫与汝等实言相告,十九年前,让天下人如此吹嘘逢迎的以一退五,也仅只是当时,老夫抓住了每个退敌时机而已。如今,倘时势注定宣国灭亡,那即便是再来十个老夫一同领军,给宣国再加一百万大军…也救不回宣国!”
“如此,汝等可明白?”
仲梅夫说罢便再转回了身去,“所以,汝等且去吧,既然不是宣人,便莫要白费心力来宣国多管闲事,也休要再来搅扰老夫。”
屋外三人听罢,皆是神情凝重。
“对了。”
走到柴门前,仲梅夫再稍转回了头、向范屈二人道,“汝等此番来,能击败老夫新收的徒弟白桐,也算是有点小本事,有了能让老夫出来见汝等的资格。倘再有下回前来搅扰,那…便是老夫亲自迎候了。”
说罢,仲梅夫便不等二人回应、转头进门,严实地关了起来。
屋外三人见状,只面面相觑。
“既如此,我等也只有先去了。”
屈杉向范远说罢,便看向了白桐去,“白桐姑娘,我等多有叨扰了。兵危近在眼前,我等还需赶往它处。”
白桐见状,点头以应。
随即,便见两方彼此互相作揖拜别后,范屈二人便收起包袱与兵器,沿原路石阶返回、下了山去。
白桐目送二人远离罢,转看向了闭上门的小庐去。
此时,屋内。
适才严词驱退二人、甚至放话再有下次便要动手的仲梅夫,此时在两个少年走后,却仍一脸凝重,蹲在屋里的角落处。
注视着那曾经沾满灰尘,而在白桐来后被她擦拭得干净,明显可见斑驳锈迹的那套大剑、头盔与甲胄,仲梅夫心绪是无比复杂。
那张布满皱纹的沧桑老脸上,双瞳间仿佛仍能映照出锋刃与厚铠上的寒光。
只如此蹲看着,仲梅夫静驻了许久许久…
……
而山下,范屈二人出了山口、踩镫上马,回望小崖片刻,便皆执缰扬鞭,准备启程向西了。
“范道长。”
正此时,屈杉看向了范远道,“那位申大人,当真是仲将军故交吗?”
“杨公子说是呀。”
范远答曰,“他说过两家以前指腹为婚,你在大淄时也听他说过了。可我后来细想,申大人又因为后来的五国攻宣战失去了妻女,这显然…两人因那场战争,未能成为姻亲。而仲将军,又是当时宣国大将军,统领全军…”
“看来…还挺复杂的。”
屈杉应罢又问,“那范道长可见过申大人,清楚他是何等人物吗?”
“怎可能。”
范远摇头答曰,“我在收到芈姑娘信前,都不知此人。之后时日,也从未到过青城,如今也才是第一回要去而已。”
“行,明白了。”
屈杉听了是神情严肃,“那事不宜迟,立即去吧。究竟能否请得动仲将军,还得先看…我们能否请得动申大人。”
“我们还要来第三回?”
范远讶异问道。
“来,当然来。”
屈杉目光坚毅、语气决绝答曰,“救宣国的方法或许还有许多,亦或确如仲将军所言、宣国已经没救。但只要还要一丝希望在,我等就不该放弃,我屈杉…也不会放弃,走吧!驾!”
“…好!驾!”
范远点头应罢,从其言,二人拉缰扬蹄,一路向西,往青城去也。
……
宣西,宣乐边界,广阔而荒凉的几百里平原南部。
气候燥热,常有蝗旱。
三四日过后,时至七月处暑。
在那座冷清、偏僻,来往行人不多的青城中,此时是难得的等来了一天多云天气。
早秋的炎热被浓密的云层遮住,终于透出来了阵阵不至于到“炎热”程度的徐徐暖风。
青城西门城头上,一众士兵几乎皆在晒着太阳小憩。
众士兵人群中,却见有个穿着一身黑白配色简朴衣装,目光如炬、鼻挺如削、英气十足的少女,正撑着杆形制怪异、非同寻常的木伞,靠在一张带靠背的木制折凳上晒太阳。
正是来到青城就任县师已有近两个月了的墨家二弟子,上上代巨子修豫离的徒弟及养女,屈杉之妹,芈筠!
微风从她面庞上吹拂而过,悄然吹动着些缕她束起高马尾的青丝。
今日的她,已完成了府上几件小事,见天气好,便到了城西来,朝着墨家方向,安然惬意的坐着。
不止是今日,两个月来,在这座小城,她的工作都是无比轻松的。
在县尹申正则大人的支持下,曾经许多她希望以墨家的高新技术在寅城实现,但都被寅侯拒绝了的治民政策、利民工程,如今都在青城得以一一实现了,包括且不止于建设城防、打井修渠、农具改良、武器装备更新等等…
以芈筠为首的五位墨家弟子,几乎可谓在这座小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极大收获了百姓们的爱戴及一番美名。
在听闻不到此间接连发生的天下大事的时日里,她在此的生活过得是无比舒心顺遂。
直至这一天,那两个男人,把许多足以改变宣国、进而改变整个天下的重磅消息,接连带到了此城来…
“芈小姐!芈小姐!”
过不久,一名披甲执戈的士兵奔上城头,打破了芈筠享受风吹日晒的清静。士兵来到芈筠座前,置戈于地、单膝跪下抱拳道,“城东有两位外使来访!”
“城东,外使?”
芈筠应声收起木伞,转身疑惑问道,“这…是挺稀奇的,可…这等事,为何来找我?”
“两位外使点名了要找芈小姐!”
士兵道,“他们一个自称姓范,是炎国道士。另一个自称姓屈,和芈小姐一样是墨家弟子,还说是芈小姐的…”
“喔!”
一听到这个形容,芈筠当即惊喜的站了起来,“快,带我去见他们!”
“是!”
……
走下城头后,芈筠骑上快马、飞驰穿过街道,以最快速度由城西赶到城东,与几乎也同时赶来了的几名师弟们一道、见到了来访的两人。
正是他兄长屈杉,以及两个多月不见的范道长!
阔别重逢,或许本该是欢声笑语,可正当青城一方的墨家五人笑颜相迎时,范屈二人却是应过几句后,看出他们消息不通、尚未知晓当今时势的严重,便严肃的直接说了正事。
半个月前,未国援军已从雍邑出发。如今的乐国,邘意很可能已完成政变,夺位称王,将要与未国联合攻宣了!
青城所处的位置,几乎就位于三国交界,是最危险的战火首当其冲之地!
他们二人之所以从东边来,正是去过大淄,拿到了宣王亲手书写的诏令后,便快马急赶,特来提拔申县尹、并使宣西做好防御抵抗的。
而在相聚大淄前,他二人又一个去过未都,一个去过江都,宣南两国分别是什么情况,皆是再熟悉不过。
天下大乱近在眼前,宣国,要做好战争准备了。
仍在城门前,才刚下马、尚未卸下行李包袱时,两边七人便不断交谈了许多紧要大事,越说越是严肃…
这回更是与范屈在大淄遇见时不同,连没有半句叙旧了。
范屈二人也是来到此地才知,由于人迹罕至导致的消息闭塞,此地居然连禽阳会聚、墨家又换巨子都不知道,更别谈郢郸兵变和路上又听到的风於邑血案了。在如此危险之地,情报居然有这样大的落差…
芈筠知道事态严重,也不耍任何性子,只沉着冷静的听完了兄长与范道长的所有交代。
随即,便见她直接主动提出了,领二人去引见申县尹。
……
半个时辰后,时值正午。
县府前阁,厅堂上,此时已聚齐了八人。
主座的条案后,席地跽坐着位遍身黑绶白袍,头顶高冠、腰配令剑,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留着三撇小胡子,四十来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正是前宣国左徒兼三闾大夫,今青城县尹,仲梅夫将军的故交,申正则!
申县尹左手侧坐了三人,依次是芈筠、屈杉与范远,右侧四人,便是另外四名墨家弟子,当今此城的县司马、县司寇与县师。
每人面前的条案上皆已备齐了肉菜,还是清一色的狼油烤狗肝,配着肠子,加一些粗茶薄醨,仅此而已。
时辰一到,众人便纷纷执箸开宴。
而申县尹则是第一个,先举一爵清酒,敬向两位来客。
“二位,久仰。”
“某尚且印象深刻,芈姑娘就任县师后,第一件事便是给两位去信。这段时日来,也常听她提及两位。”
“如今,终于是在此城得见了。”
“墨家仗义锄强扶弱,道家随顺万物自然。”
不知是否是故交的默契,此时的申县尹见到范屈二人、居然表露出了与仲将军相似的反应,“今却能见道墨携行,共同来助我申某,救我宣国,实在是申某之幸。申某在此,向二位敬过。”
随之,对面四人也向师兄及范道长敬酒。
“哪里哪里,申大夫言重…”
“申大夫不敢当…”
这边的范屈二人见状,则是举杯对饮,客气应过。随后便直接脸色一转、开始说起了正事来。
“申大夫,事态危急,我等不敢多作停留。”
屈杉饮罢一爵,便严肃认真的看向申县尹道,“其实为助宣国,我与范道长沿途还去过宣南亥山,拜访了隐居在那的仲梅夫将军。”
“哦?”
申正则虽在适才同样蹙了眉,但再度听到老友的消息、还是透出了细微好奇的悦色,“仲大哥目前如何?他是否愿意出山救国?”
“仲将军天天练剑,身子依然硬朗得很,没什么大碍。”
屈杉神情沉重、面色无奈的答曰,“而他似乎…对宣国朝堂十分失望。我只去了一回,范道长去了两回,另一回是与宣王子杨郜同去的,但我等都被仲将军回绝了。”
“如此…并不奇怪。”
申正则听着是稍放下了些手中酒杯,“当年…在力挽狂澜后受到那般对待,以他性子能忍下…的确已是对朝堂失望透顶了。”
“不过…他新收了个女弟子,传授剑术。”
范远接着说道,“那女子本是个无名流浪人,仲将军便给他取了个名。按她说法,是仲将军一位故友女儿的名字,叫‘白桐’。”
“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申正则却是突然一激灵、立即瞪大了两眼,“你说…白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