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日,向东百里之外。
宣东,宣都大淄城。
统治着黎朝各方交汇的中央枢纽、同时是天下中原地带的宣国,作为七国最大者,其国都自是也非同寻常。
虽不至于到未国般举国道士,或乐国般贫瘠干旱、启国般排斥道家之程度,但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并不排外的国策,使之得以更为便利的汇集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于此,坐拥黎朝最大的大淄学宫,如实成为了“天下”这副棋盘上、那个“雄视八方”的天元位置。
学子、商贩、工匠与农民,来往密集、热闹非凡,在国境安泰之时,皆能平静祥和的生活着。
在那行人络绎不绝、市井繁华一片的寻常巷陌间…
只见有两个青年男子、正牵马沿街并行。
一个身形高大、穿天青色道袍,戴道巾、负长剑;另个穿了身朴素布衣,披发凌乱、面庞沾满尘秽,宝剑挎在腰间。
正是道士范远,及宣王子杨郜!
“仲将军子孙宗族数十人,皆在大淄。”
边牵马走着,杨郜边靠到范远身旁细声道,“但…他自己却要执意去深山结庐隐居,范兄该是也能料到…他与家人间,关系不和吧?”
“当然。”
范远虽如此答应,可是想想出家十八年的自己,下山以来与亲人们的两度会面,好像却又没那么能完全理解…
“所以,我们就照计划,先到永泽宫去吧。”
杨郜道,“先去与我父王禀报情况,而后去找你们炎国安插在大淄的人手,助我隐匿,再之后,你就可以往湫阴去了。至于再访仲将军之事,之后交由我来即可。”
“嗯。”
范远点头再应,对此不作反驳。
作为同样在江都郢郸被他们范氏一家三口“一举三得之计”算计过的他国王族,杨公子与虔公、江王兄弟的区别是,虔公与江王是明确知道铉影阁的存在、以及是他们找到了且正在保护着公主的。
而杨公子对这一切的认知,则是被“限制”在了只知道是炎国秘使而已。
就在范远跟随着杨郜,两人牵马朝着大淄城中的王宫“永泽宫”所在地行进的不久后,在沿途街道密集的行人中,却出现一个身影,立即吸引到了范远的注意:
只见那是个身形高健、英姿焕发,看着无比眼熟的青年男子,同样牵着马在往王宫方向前进。
一身深青色布衫,不长不短的乌发扎着个小球髻,眉清目秀、双瞳有神…
就在范远只想确认是否在哪见过、而愈发不自觉的凑上前去想要瞧清楚之际,不断被对街一名道士打扮者反复注视的这男子同样也察觉到了范远。
随后,两人转头对视…
接着,就在两人看着对方的脸、居然都感到十分熟悉之时,一个认出了对方剑柄上的红玉玦,另一个认出了对方右臂上的机关护具——
“道长?!”
“屈兄!”
此时此刻,这位出现在大淄街道上、范远与杨郜附近的男子,正是墨家大弟子,屈杉!
一旁的杨郜见此情形,却是一脸疑惑。
……
阔别两个多月再见,加上一经问询、又得知都是要进宫去后,屈杉与范远便临时决定眼下暂且停步,找到附近一间茶楼进去,开了间小包厢,如寻常江湖旧友阔别重逢般,点了茶菜肉肴,先歇脚叙旧一番,稍后再结伴一同进宫。
此时范远出师下山四个多月,相较以往,早已是经验丰富。
在上楼前,便见他是先运功查探了番周围有无人窥视或窃听,接着,又施术向屈兄传音、嘱咐他接下来言谈中万勿在这位“外人”面前提到铉影阁,然后才坐进条案、展开笑颜。
屈杉对范道长这一通警惕意识是啧啧称赞,同时自是也铭记了他的叮嘱。
三人皆入座后,范远便开始互相给两人介绍起了对方来。
在范远眼中,屈兄、芈姑娘及五月初一当夜的其余几十位墨家弟子,是皆知晓了铉影阁的存在,加上又已知的受过并正在受寅伯邘意的欺压,共经患难,是毋庸置疑的友方,便不再打算对他有什么隐瞒。
于是,便如实介绍了出来。
一个是墨家大弟子,上上代巨子“修豫离”大师的亲传高徒,屈杉。
另个是半年前被送到江都郢郸为质、十日前历经“郢郸兵变”一事逃出来了的宣王子,杨郜。
此时郢郸兵变的消息已然传开,从未国一路疾驰过来、也不忘路上耳听八方的屈杉自然也探听到了这一消息,就在数日来他都思虑着此事究竟是何因果,但也只能想到必与那未国海卢侯兼大庶长安邴有关时,见到竟是范道长带着杨郜出现,屈杉便是立即明白了。
范远见到屈兄表情,也直接传音与他解释承认,是铉影阁策划与执行,自己去过一趟、帮了铉影阁的忙而已。
但也是话仅至此,未再多言了。
而杨郜见到两人反应,也多少猜出了可能是范兄在施展他那“传音入密”之术、与他这位屈兄秘密交流着这些什么,便也只有识趣的看破不说破,每当是无人开口时,便自己主动活络上一两句来。
随着茶菜也接连呈上,三人热情是皆交谈不断。
……
在简单介绍过彼此身份后,双方也开始聊起了这两个多月不见、彼此的诸般经历来。
首先问起的自然是榑道长去了何处,范远对此只简单带过,说是师兄到启国寻亲去了而已。
接着双方提到的,则是两边皆收到了的、来自青城芈姑娘的信件。
杨郜也是在此时,得知了这位屈兄与范兄在江都时所说过的那位在申县尹手下做事的芈姑娘的关系…
屈杉从未都到宣都,虽顺路,但因有向宣王告知危机的紧急要务在身、加上担心自己可能正被常丙真人手下跟踪监视,便是根本不敢多绕去青城一趟,直接快马加鞭到了大淄。
而事后,邘意可能没多久便要发起政变,或可能已经发起甚至成功了,只是消息尚未传到…
那么,宣西绝无可能再安全。
就算目前安全,也绝对再安全不了多久。
屈杉遂表示,自己对于完成了来大淄的目的后该去何处,是否还要去找阿筠,为了天下和平及墨家未来该如何行事,已经如实陷入了迷茫。
范远听罢屈兄忧心忡忡的顾虑,便也同时思考了起来。
铉影阁有四大执事,虽不知再往下不知还有什么结构,但既然天下七国,一个江都郢郸的局势便派出了两大执事去监管的话…那么之前爹与杨公子笑着说的,炎国势力尚未能控制大淄朝堂,应该也是实话,而非让他安心的托辞吧?
铉影阁势力再大…也不至于恐怖到这般程度吧?
就在范远抚颔沉思之际,一旁的杨郜见状,便向对面的屈兄提起了范兄在护送他回到大淄后的下一目的,即往宣北的湫阴城去接走江国公主姜元夕,并与住在大淄的江王子姜夷录,兄妹俩一并送回江都。
范远听罢恍然,便立即向屈兄解释,说是他们在离开寅城后,在宣国境内四处奔走,不久即在湫阴遇上了公主元夕及其侍女银铃。
她们被从郢郸被绑到宣国境内后,被一位来自未国的侠客救下,目前正隐姓埋名、安置在湫阴。
屈杉听罢,立即面露喜色,第一反应是向范兄抱拳道贺…
但又说想到接下来不久必将爆发并波及七国的战乱,此刻对于这对兄妹,不论要待在何处、恐怕都只有是更不安全后,屈杉便也只能低下头去,蹙眉深思、沉默难语…
三人的神情,顿时都一样沉重起来。
范远此时想到,公主元夕与其侍女银铃在湫阴,有铉影阁及卫兄守护,按理是十分安全的。王子夷录如今在大淄,爹娘也说过了铉影阁在此有人,那么应该也安全得很…
可…若是真照爹娘及屈兄所言,七国战乱将临的话,是否真就得如爹所言,把他们留在宣国继续保护住,免受颠簸,才是更为安全的上策呢?
可是…难道战争,真就无可避免了吗?
“既如此,屈兄。”
范远置下手中茶杯,直视向屈兄去、神情严肃说道,“既如此,我看…我们就暂且不必北上湫阴,而是安置好杨公子后,向西去吧。”
“向西?”
屈杉疑惑,“去找阿筠和那申大夫么?可是…他们位卑权低,又面临大战的最前线,能做些什么?”
“是啊。”
一旁的杨郜此刻也附和道。
“是去青城,但…”
范远道,“并非直趋青城,而是在半路上,先去一趟宣南的亥山,那里…隐居着一位,十九年前率宣国大军、击退五国攻击的大将,宣国的老军侯,仲梅夫,仲将军!”
“噢!”
杨郜一听便惊呼道,“你与这位屈兄去?”
“是的,杨公子。”
范远转看向杨公子、义正言辞答道,“几日前与你去过那趟,我虽未发话,但听你二人言辞间,似乎仲将军…其实是对当今宣国朝堂颇有不满。如此,以你身份,恐再去几趟也是无用,况且你也要在大淄隐居,此事…接下来交给我二人去,该是也更合适才对。”
“噢…”
杨郜听明白了范兄语中之意,便不再追问。
“仲梅夫将军啊…原来他隐居在亥山。”
与清修十八年的范远不同,屈杉饱读凡俗经史、当然听说过此人,闻之便也是连连点头。
但只思虑片刻后,便见他又继续询问了起来,“可…仲将军退休下野、隐居十余年,凭其孤身一人,面对这天下大势,再是用兵如神,又能作何改变?而且,你二位前几日方才去过,这看样子…是被拒绝了吧?那才没多久,即便换做我二人去,又能如何呢?”
杨郜听罢,也转看向了范兄去。
“杨公子不是说过,仲将军与申大夫私交甚笃,甚至指腹为婚、给子女订过娃娃亲么?”
范远则是突然提起了这一茬来,“我想这一回…换做我们两个并非是宣国、却也要救宣国的人去,再以申大夫的名义劝他。实在不行,我们就到青城去,直接将申大夫本人请到亥山去,如此,难道还不行么?”
“这!”
杨郜听罢,登时大惊。
如此简单的一环,此前几日,他居然都从未想到…而光是一直在设想,要如何凭自己或父王的力量来说动仲将军…
如今想来,或许范兄所言,确有可能实现!
“只凭仲将军一人,当然扭转不得大局。”
范远说罢又看向了屈兄去,“但…眼下我们有杨公子,可以沟通大淄朝堂,直接与宣王联络。又有屈兄,可与墨家沟通。我师兄在启国也有关系,再加上我本人…在炎国的势力,如此,再加上芈姑娘、申大夫与仲将军,这样,难道还不能为宣国拼凑出一支,抵挡诸国侵犯的力量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屈杉听罢,终于是露出了放心且释然的笑容来,于是提起面前条案上的陶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随后举杯,对向范兄与杨公子二人一敬,“既如此,那不妨就按范道长说的办吧!”
“就按范兄说的办!”
同样听懂了范兄所言、且从中思考不出半点问题的杨郜见状,便也同时给自己斟满一杯,举向范兄一敬。
“哈哈,二位客气了!”
范远见二人兴致如此高昂、实难推辞,便也给自己斟上一满杯茶,先后与两人敬过。
三人就此互相敬过了茶酒后,便是谈笑风生、怡然自得…
茶楼的小包厢内,充斥满了快活的气氛。
……
饮足餐饱,由杨郜主动结了账后,三人便加急步伐、一刻也不想拖延的结伴启程,离开茶楼,前往了王宫永泽宫去。
越靠近王宫,就有越多人认识在此住了快三十年的杨郜。
是所,杨郜一路以来都要将自己故意装扮成另一番模样,在靠近王宫时尤然。
范远与屈杉以“炎王使者”及“墨家使者”身份进宫,杨郜则暂时替他们带刀牵马,卑躬屈膝,以随行侍卫身份混进了宫去。
而后,三人穿过广场,沿着长阶,一路通往宣王此刻所在的永泽宫大殿去…
然而,他们皆有所不知的是:
尽管他们的计划商讨的再是合理与完美,现实中的情况,其实也早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与控制之外。
许多现状,乃是早已发生变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