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修仙,问这个做什么?”
常丙真人神情凝重道,“再说,你取出这个,是何用意?莫非是想买通我们不对乐出兵,或是保护你墨家?”
“当然不是。我也不蠢,只有三分之一,如何能买得通?”
屈杉应罢、将竹片收回了盒中,盖上了盒子后、接着开始解释说道,“我想说的是,并非是我墨家只交出三分之一地图,而是自多年前起,整张地图便已全部遗失。若以竹片数论,便有四十八片之多。”
“到这一代的墨家,其实我们已经一片也不剩了。”
“这是因为当年墨家,借灵石之力生产出了无数战争器械,如今日邘意般,肆意侵略扩张,带给了天下数之不尽的兵连祸劫…据传说到最后,是有在世仙人出手,才摆平了这一人间灾难。”
“也正是仙人们将灵石藏起,制出这份地图后,分作三份,每份十六片,交给了三个人,让他们保守秘密、将地图残片传承下去。诸位如不信,我也听说这上边有十分高深的道术禁制,我自己感受不出来,诸位高人可以自行检验。”
“然而…该说十分不巧,但又十分巧合的是,当今乐国的寅伯邘意,就继承到了其中一份。”
屈杉说到此处、眼神逐渐狠厉,“而我手中这些地图残片…便正是禽阳会聚后,邘意,他亲手交给我的!”
“什么?!”
“这…”
听到这一说法,常丙真人、随侍道士,甚至是坐在高座上平静已久的未王,都同时两眼瞪圆,被完全震惊了…
在场殿上除屈杉外,所有人皆能感应到此时的木盒里的确有十分复杂高深的道术阵法禁制。
即便是身为玉娄城掌门的常丙真人,此刻也完全没有破解之法!
若连他看来也无比艰辛晦涩,那耗费如此功力所设之阵,便也极有可能确是仙人所为了。
惹动仙人出手、如此严密保护之物,又岂可能是凡物?
而矛盾的是,比道术禁阵更为明显的,便是这墨家大弟子一番抹黑、离间无异的言辞!
偏是在未国已经出兵援助邘意政变时,这位墨者屈杉前来,竟当众堂而皇之的交代了一番阴阳难辨、诡谲不明的话语。
就连向来被师父夺去话语权的未王汤楚,此时听懂墨者话语里的意思,也显得是诧异不已…
只见一王一相师徒二人顿时心有灵犀的对视,面面相觑,竟也不知如何开口。
台下的屈杉观察到众人反应,顷刻间便也心绪渐稳,心中逐渐也有了继续算计下去、设法保全墨家并为之牟利的把握…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常丙真人冷静下来后、便看向屈杉继续问道,“我知道邘意在寅城受过太师白真点拨,决心采取墨家力量。莫非…他是要借此物收买你?但你并非巨子,代表不得墨家,如此贵物,又为何交出?”
“当然不是我。”
屈杉摇摇头继续道,“他将此物交给我,是要通过我,买通我师父。因为我师父离位,只是在此乐国动荡之时选择隐退幕后而已,一旦政局回归稳定,他随时都准备杀回墨家。同样在此之前,就要使墨家内部也稳定。”
“而如此,就不得不除掉我的师叔。”
“师父收下此物,再提出要求除掉他师弟,便答应邘意在复任巨子后,全力配合他政变,撺掇宣、未开战,我们墨家再与乐国从中渔利。”
“这样,墨家与乐国的利益都会是最大化。”
屈杉看似只是说出了一番与此前自相矛盾的话语、却眼中闪过是一丝锐利的锋芒,“毕竟…在坚守理念之前,维持墨家的存续,还是最为重要的第一要务,相国以为是吧?”
“这…”
听到屈杉的这番回答,殿内余众顿时是更加疑虑了。
尤其相国常丙真人,数日前安邴回到此处向他禀报时、的确有说是邘意在会后派副将来带他进山,除去了墨家巨子,却并未有说邘意这样做的动机与意图究竟是什么,自己当时也忘了问。
虽然要追也追得上,但难道要现在赶去向安邴问出答案吗?他知道这些背后缘由吗?
倘若这墨者所言为真,是否表示…邘意所许诺的政变成功后“联未攻宣”其实并非真心实话,而只是打算在宣未之战中,创造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强国拓地呢?
如此虽是兵家常言,十分合理、并不奇怪,但倘若这样,未国岂不是吃亏了?
可若的确只是这小子使了一番离间计,打算破坏的话…
想到此处,常丙真人这才察觉了其中究细。
自己差点忘了,原来重点从来就不在是否要真正配合邘意政变、攻宣,或是邘意是否真心要南联未墨、东抵炎宣。
重点自始至终,都还是在那“利益”二字。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利来。
那么…不论这墨者所言是真是假,不论邘意许诺与图求是真是假,只要做出的是对未国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是真是假,便已不再重要!
“…明白了,屈杉。”
常丙真人思虑良久后才终于回答,“多谢你送上的这一重要消息,你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未国决策,也拯救了你们墨家,是个大才。”
“相国谬赞。”
屈杉则俯首作揖、客套回应。
常丙真人继续问道:“屈杉,除此外,你可还有其他事吗?”
屈杉摇摇头。
常丙真人再问:“那么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留在雍邑,还是返回墨家,还是去往别处?若去,是要到何处去?”
“回相国。”
屈杉作揖答道,“当前乐国,邘意已开始不断集结动员、准备政变,各处防守与控制十分严密,加上未国又已派出剑修,我再回去已是十分危险。而留在未国,又恐被当做间谍,实难自处。我便想…也就只有到宣国去了。”
虽是实话实说,但刻意隐去的部分细枝末节,还是合理的解释了自己的主要意图。
“去宣国?”
常丙真人疑问道,“你该不会…要去宣都大淄,向宣王告密吧?”
虽被相国猜到,但屈杉并不感到意外。
“呵,相国说笑了。”
屈杉微笑道,“大淄位于宣东,距此千里之遥,我一匹瘦马,又不会御剑飞行,即便是要去,那待我赶到时,乐国政变也早已完成,战争也已经爆发了吧?更何况,我还不是呢。”
“说的也对。”
常丙真人再问道,“那你即使去了宣国,也躲不掉将来的战火,乐、未这回如若对宣开战,必会发展成十九年前般局面,你是去哪也躲不得。你…还能打算去何处呢?”
“去…找我的师弟妹们吧。”
屈杉故作自嘲姿态的摇头嗤笑起来答道,“我手上已不剩其他筹码或情报,为墨家所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已经竭尽全力了。接下来…也就只有找到在天下各地为官的墨家弟子们,与他们一起,继续宣扬墨家思想、行墨者事了吧。”
这话倒也不算说错,毕竟自两个月前寅城事故后、逃走且再未回过墨家的那批墨家弟子们,如今也尽在宣国境内。
“墨家思想,墨者事?”
常丙真人继续追问道,“具体都有什么呢?”
“兼爱,非攻,节用,明鬼,天志。”
屈杉对答如流,“如同王道,若战争尚未爆发,就尽力阻止战争的爆发。若战争已经爆发,就尽力减少伤亡、加快促使战争结束。以我等的工程器械、兵法、毒术、机关等,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救灾解难。”
“喔…”
常丙真人抚须啧叹道,“那…小小墨家,要如何与天下大势,七国兵戈,狼烟烽火,甚至是…我等未国道家的一众修仙弟子对抗呢?”
“自然不敢奢求万全周到。”
屈杉平静答道,“只求尽善尽美,无愧于心。”
“彩,彩。”
虽是如此答曰,但见常丙真人那傲慢的神色、便知只是讽刺讥诮,而并非任何一丝是被说服的真心夸扬。
只见他鼓掌起来,殿上包括未王在内的余众便也一齐拍手附和。
屈杉见状,则是不为所动。
当相国停下时,未王及其一众随侍便也同时停下了。
“说来…也真是讽刺呀。”
常丙真人随即继续说道,“其实…我未国举国追求修仙证道,以期也达到羽化飞升的仙人境界,又何尝不知…这出仕参与什么诸国争霸、纵横交伐的重重杀孽,是截然相反之路呢?”
“正所谓大道无为、随顺万物自然,世上俗人喜欢去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我等便由他去,又为何不可呢?”
“然偏偏…到了我等这年代,迎来的是这所谓的大争之世。”
“在这遍地是修行者的未国,若我们不站出来,守此一方群山净土,那要交给谁来呢?”
“如天下真能太平清净,不搅扰到我等修行,我等又何必要走出群山,出仕为官、从军治国呢?”
常丙真人解释道罢、还长叹了一声,“墨者…以为是吧?”
“相国所言有理。”
屈杉则只俯首作揖以应,并未多言。
“所以…既然你我都是为天下太平,都是期望和平安宁,那…也就不必要做什么敌人。”
常丙真人抚须答道,“墨者要去宣国,便去吧,如有需要,本相可以派人,御剑送你到宣未边关去,只最多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不必了,多谢相国好意。”
屈杉再度恭敬作揖,客套婉拒了相国所言。
“好吧。”
常丙真人微笑点头以应,“那就…助你成功,希望你我将来再会,天下已经重归太平。你我能既保住自家江山,也保住自家门派吧。”
“谢相国祝愿,屈杉告退。”
最后拜谢过一回后,屈杉随即转身、径直离开了筮天殿去。
殿上余众看着他一路远离,无一人开口拦阻。
……
待见到墨者已走下长阶、身影消失,直至完全离远、到要几乎出了太极宫去后,未王才终于看向了师父去。
“师父,这…”
未王一脸疑虑的询问道,“徒儿刚才没有听懂啊,您是…打算要改变什么国策?为何要放他离去,还说要派人送他到宣未边关?还有,为何…不将他那地图残简收缴上来呀?”
非是朝会时间,即便身在朝堂上,未王也自然叫出了更为习惯的称呼来。
“我王愚笨呀。”
常丙真人应声转回身去、边抚须边解释道,“邘意是个战争狂人,众所皆知,他若真掌有灵石残简,不可能委下身段,还要先交出去、再帮墨家除个内患,再期望墨家以后与他一边。”
“墨者适才所言当然是在离间,打算破坏邘意与我们的合作,以保他墨家安定。”
“但…不论他所言与所持有之物是真是假,那邘意会以一切利益最大化来行动,便绝对假不了。他在政变前就先知会两国一众权贵、谋求援助,便是其表现之一。毕竟以他兵力与势力,他完全可以直接发动,夺得王位。”
“但…那样会损耗他本部的兵力,那对乐国而言,就不是件好事。”
“而如果他是请来一班客军,要他们与临蓟朝堂、乐王宗室兵力搏命,自己再下场收割,坐收渔利,那他的王位…才坐得安稳,他也才当真能有,立刻往宣国发兵的能力与资格。”
“所以他知会了一众权贵,便有这番意图。”
“墨者此言,也算是点醒了我。我之后会立刻御剑追上常辛与安邴,要他二人率剑修助邘意政变时,收手收力,要扶持邘意上位,但也不要给他上得太轻松、给他留下太多资财…”
常丙真人看向一边、此时也眼光锐利无比,“一个残损破烂的新乐国,才符合…我们未国的最大利益。”
“这…师父说得是。”
未王连连点头认同、随后又问,“那…那个灵石的残简呢?即便以徒儿内力,也感知到了其上的确有道术禁制呀,这又是…”
“那些竹片,留他拿着也无妨。”
常丙真人转过身去,一手抚须、一手背在身后答说道,“那些禁制,连我也解不开,我观当今天下道人…怕是也再没有谁能解得开,就留他墨家拿着罢。即便是让他凑齐三份,他们那帮压根不修行的,也根本奈何不得,最终…也还是只有来求助道家。既如此,何必急于这一时?留给墨家做个顺水人情,岂不更好?”
“也是啊…”
未王听罢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