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众人并未因剑执事与那范远彼此无话便感到有半分讶异,在看到他那剑指时,便知是已施展“传音入密”之术了。
也就范远,除惊讶手上银票数额外,也才得知父亲竟也掌握这一奇术。
“等等,两位执事。”
而趁此时,与两位江国王公并坐一排的杨郜一举手开口,便引得是在场众人皆看向了他去,“在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哦?杨公子请说。”
剑执事抬手示意。
“…诸位虽都是炎国人,但想必…也都能理解吧?”
杨郜深呼吸了一道后,便站起身来,看向众人、开口问说道,“没有任何一个王子,不想当上太子、继承王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安邦定国,留名青史。也没有任何一个国人,会完全心安理得、毫无愧疚的出卖国家…”
“诸位十分坦诚,直说了将来的目标是吞并六国、一统天下,但…这是包括我宣国在内的。”
“看炎国布局如此缜密周到,发展也顺利,想必将来…各国该是也难挡其势。”
“可我,还是那个不愿出卖国家的国人,是那个想要当上贤君的王子。”
“我想问的便是…若将来,在宣国将要被攻破最后一座城池、将要灭国之时…”
“那坐在王位上的,是我杨郜,诸位…将要如何?”
杨郜神情严肃问道,“或者也直白些问,炎国若吞灭了各国,会如何对待…遗留下来的宗室王公们呢?”
当着这批人的面问出这样问题,无疑是十分大胆的。
同样无比关心着这个答案的姜杵、姜枰兄弟二人,此时看着杨郜的眼神、也逐渐凝蹙起来…
如今只是一介质子的他,居然比他们这两个有名实的王公、还更先问了出来。
或许也不愧,这是他作为一个年轻人能有的胆魄,是他们这两个“稳重”的中年人已不再具备了的吧。
“嗯…”
剑执事抬手抚颔,故作思虑状。
这群人有所不知的是,他炎国人身份虽属实,可却只是铉影阁的执事,并没有任何孟阳朝堂中的职权与爵位。
即便的确是在助炎国统一加快步伐,但严格意义上,还是不能代表炎国发言的。
“这…得看将来的炎王如何想吧。”
剑执事平静答道,“依我看,无非也就两种下场。对于势大、有隐患,谋反与分裂之心不死的,会予以惩戒,收缴财产、废为庶民,或是直接夷族、绝其宗庙。对于心悦诚服者,应该还是允许保留其位、安度晚年的吧。”
这倒是些实诚话,毕竟此前千百年、历朝历代各国灭亡后,遗留下来的王公宗室们,也从来逃脱不出这两个结局。
而两位江国王公对此所更为挂心的,其实则是它的前提。
“哼,问这些做什么?”
江王姜枰则在此时插话说道,“炎国将来能否统一,还不一定呢!杨郜,你此去还是先多担心接下来宣国的境遇吧,我看这回,多半又是要与十九年前如出一辙了!”
杨郜听罢、朝向身旁的江王瞥了眼,二人对视起来,神情皆是凝重不已。
“唉…也是。”
片刻,杨郜长叹一声出来罢、便转看向了范远去,“范兄,那我们启程吧。”
“嗯。”
范远则是面色平静,点头应下。
……
在告别了小殿内众人后,范远即带杨郜离开了郢郸。
在菜市口悬尸后,郢郸城的御林军、卫戍军与民夫们便又奉命,很快将相同内容的告示、以及绘有宣国王子杨郜头像的通缉令,张贴满在了全城各处,尤其包括十二处全天有人进出的城门。
为不影响杨郜返宣,虔公也在“炎国高手”们的叮嘱下故意下令将其画得与本人并不相像,也就只有真正与之打过交道、认识甚至熟悉他模样的极少数人们能从中看出错误。
不过,这些几乎不知任何背后真相的贵族、文臣、妓女与商贩们,倒是无一个敢去指出来。
有此“配合”,再经一番对他本人的妆扮,如此,即便杨郜堂而皇之的行走在大街上,也可以不被认出来了。
于是,这个被通缉对象,便就这样在通缉他的朝廷的配合下,从通缉令的发出地安然无恙的出了城去。
出到城外,范远、杨郜二人也终于得以踩镫上马,驭马以行。
骑着马行进在往西的官道上,二人慢慢远离了郢郸。
“范兄。”
一边行着路,杨郜也主动转看向范远、搭话询问说起道,“贵庚?”
“啊?”
对此稍有讶异的范远,片刻后则也只平静答道,“我…二十四。”
“噢…差不多,我二十九。”
杨郜答罢继续问起道,“我看你相貌,年纪该也是不算很大。不过…一夜不见,你这变化倒是挺大的。昨天还信心满满的向我告示你们的计策,今天居然换成了副道士打扮,还跟个真道士一样,不苟言笑,像换了个人似的。对了,想起剑执事所言,你不会真是道士吧?”
“我是。”
范远则平静答出、并未打算隐瞒,“我主要是…此前一直在山上安静修行,下山以来,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但昨夜金雀宫前门,成千上万士兵…在那接连倒下,密密麻麻、堆积成山般的尸骸,我实在是…唉。”
“原来如此…”
杨郜也叹了一声道,“你如此说…我能理解,毕竟…我人生二十九年,也只有这半年是待在江都。之前岁月,宣国不知几次被各国进攻,我都是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十九年前那回…哎,如今虽是熬了半年、终于解脱了,可接下来又要出一回更大的动荡,我这回家…倒也回得不安心呀。”
“嗯…”
范远听罢只应了一声,心绪沉重,并未接着言语。
当此时的他开始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时,这才终于联想到了那个曾被自己忽视掉的、最是可怕的可能…
是否,爹娘与铉影阁如此计划,其实是故意要挑起宣、江开战,以使炎国得利呢?
故意不与自己说、甚至当日要反着说,危言耸听一番战争的残酷,其实…都是了解自己心软,欲扬先抑、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他们的计划,一开始就是要两国开战吗?
虽曾想过,自己爹娘是铉影阁创派执事,手上定是已沾了不少鲜血。可如今才知道,他们如此轻易便操控一个大国,引导了战争的爆发…
这份血债,几乎已堪比黎太师白真般,是只多不少了。
这一走出郢郸,范远便已立即是又感受到了与爹娘间陌生的疏离感,仿佛他们之间才几年不见、却已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可爹娘其实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人物。在他才三岁时,就已随阁主一同建立铉影阁了。
那么变了的,究竟是谁呢?
“范兄。”
杨郜继续搭讪问说道,“你是炎国道士吗?”
“嗯。”
范远点头以应。
“啊?”
杨郜抬手抚颔、顿时目露不解道,“若不是未国道士,为何会出仕、替炎王在这千里之外做事呢?而且…你还有炎王信物。”
“我…”
听到如此询问,范远思虑了一番后、随即答说道,“是之前,我们炎国王子禹也在郢郸和公主元夕一道失踪,炎、江之间断交后,炎王向天下广发请贤书,其中就有一封寄到我师门,到了我师父手上。再之后…我就下山来了。”
如此答复,说的尽是事实、倒也不算撒谎,只是省略去了许多不必要让杨郜知道的中间故事与危险机密。
“噢,苍禹啊。”
杨郜听罢、抬起头来,边思索着边答说道,“印象中见过几面呢,好像比我小几岁,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诶…对了,你们连姜元夕都找到了,那苍禹有消息了吗?”
范远只默不作声,摇摇头而已。
“这…”
杨郜见状,面色很快也沉重了起来,“半年过去,至今还没有苍禹的消息,我看…以天下之大,当世之乱,他很可能是…已惨遭不测了吧。”
“最好…不要吧。”
范远闻罢,也只有如此淡淡应答。
不论是出于该对外人隐瞒保密、还是他确实还不知苍禹下落,他所能说的也只有仅此而已。
“听两位执事说,你此去除送我回大淄外,还要把姜夷录与姜元夕兄妹接回江国啊。”
杨郜又继续搭话道,“姜夷录我知道在大淄,那姜元夕在何处?也在大淄吗?”
“…在湫阴。”
接下来迟早要回此地一趟、且是将公主与银铃姑娘接走,范远便认为再没什么隐瞒的必要、遂懒得去编些什么言辞了。
“湫阴与大淄…有几百里远呀。”
杨郜疑问道,“我等出了江国后,该先往何处去?”
“这…”
这个问题,虽无非只是个先后顺序而已,但着实也令范远陷入了思考。
若先去湫阴,那杨公子便是要一路陪同,不仅要保护的时间变更长了外,在接到公主二人后、自己更得要一个保护三个,再加上路程上,也是湫阴在宣北,大淄在宣东,如此是耗费时间绕了个大圈…
那么,是先去大淄吗?
“范兄,你之前不是说,想去拜访申大夫吗?”
杨郜则在此时提议说道。
“这…是说过啊。”
范远听得疑虑道,“可…若是青城,路途就更远了,王子夷录与公主元夕也都不在那,总不可能先去青城吧?”
“那当然不是。”
杨郜答罢便解释道,“是这样,我刚才想到,既然宣国接下来又将难免面临大战,且不下于十九年前般夸张,那…为救宣国,我想去请一位人物出山,那是我宣国的老军侯。十九年前,正是他率军先后击退五国大军,那可真是…神威天降,救国之功啊!”
“对喔…”
自下山以来,范远一直到处听说着十九年前宣国被五国围攻,却能在一年之内御敌、寸土未失的故事,但却从未考虑过、或说始终忽略了,宣国为何能实现这一奇迹。
原来,果然有这样一位大将的存在!
“那位将军,是大淄的将门世家。”
杨郜于是开始介绍说道,“他姓仲,名梅夫,在五国围攻几年后就已退休下野,如今…该是已年过六旬了。”
“仲将军早在五国围攻前,就带兵几十年,打赢过无数保家卫国之战了。”
“而且,他可不是区区一介武夫而已啊…他写的许多兵法和理论,也是流传天下的,据说还有‘兵家之首’的威名。我是记得,人们除了叫他仲将军外,也是常去讲学论战,有很多人叫他‘仲夫子’的。”
“不止于此,据说他本人还是个剑术高手,呵,虽然我是不曾见过。”
“不过我知道…他下野隐退后住在何处。”
杨郜说着指向前方道,“沿此最近道路急赶,大约两日出江国后,往西走,便是宣南群山。在那片绵延大山中,就有一座‘亥山’,仲将军便一直住在那里。我们若是够快的话,只四五日左右便能到亥山中见到他老人家。”
适才一直听着杨公子近似吹擂般骄傲的夸耀下来,范远虽是也对这位将军愈发感到好奇,但也同时明白了杨公子话语中的意思。
“这…”
范远听罢疑虑起来,“杨公子,莫非是想先到那山中一趟,去见那‘仲将军’一面?”
“先去他那,是最近的呀。”
杨郜对宣国疆域地形已是熟稔于心,“如今若要救宣国,唯有请他老人家出山了。与其先去见父王一面,又折返一趟来找他,我想倒不如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吧,这样…也免了万一之后再撞上什么闭门羹。”
“况且…他与申大夫也私交甚笃,甚至指腹为婚、给子女订过娃娃亲呢。”
“范兄,不想顺便也去见一面?”
杨郜对着范远微笑说道,“亥山,大淄,湫阴,照此‘之’字路线走便是一条路顺到底,随后再折返南下。无需多绕,可节省不少脚程了。毕竟现在咱们身上肩负的可都是国家大事,范兄,你也不想耽误时间吧?”
“这…也是啊。”
听得眼前这位的确更熟悉宣国情况的王子给自己讲解路线,范远慢慢的便也被说服了。
尽管…若是陪着杨公子先去找那仲将军、请他出山,是有可能耽误到爹娘与铉影阁的什么计划。
但此时的范远,却也实在懒得考虑更多。
他只想到,若是这位将军出山,能保住宣国,能打更多胜仗、避免更多无辜伤亡的话,那他…就有必要去这样做。
即便这样,是可能与那什么自己尚未得知全貌的“铉影阁大计”相悖,自己也一定要这样做。
因为救护天下,保四方安宁,这才是最大的侠义!
这也是不论铉影阁对爹娘、对自己,对范氏一家,甚至对整个炎国能有再大的厚恩,也不能凌驾其上的原则…
这…正是自己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