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
高丹抚摩着须颔、神情凝重而严肃的直视向师侄道,“屈杉,那你明白…见了未王与宣王后,该如何与他们解释吧?”
“…明白。”
屈杉与师叔对视道罢,便微躬俯首、作揖以应。
此时二人显然是话里有话,似是已在公堂之上只经过眼神的沟通、便互相明白了对方想法。
两侧的余众高层们,有的是同样了然,有的则一脸疑惑。
……
在取来绢帛与毛笔后,高丹写下两封信,解释清楚寅城事故,表明了墨家的“新”立场,最终盖上了代表墨家巨子的印章后、交予了主动进献此策的师侄屈杉去。
然今夜,即便又给墨家引出了一条明路,屈杉亦是为了保护墨家、仍独自背负着更危险与隐秘的部分…
第三次向总院人解释寅城事,屈杉仍有所遮掩、隐瞒与谎报。
譬如铉影阁、灵石等事,师弟妹、师叔与长老们完全是一概不知!
毕竟如何在公开场合应付寅伯,今日禽阳城中,巨子高丹已做到了他所能做的最佳…可也仅能到此为止了。
十六位两国权贵及他们的随员与护卫们,显然知道兹事体大,即便今日见证者足够多,也绝不会轻易将消息传出。
寅伯自己与高丹,当然是更不会说。
接下来墨家的命运,便如屈杉所言,系在了他这个“墨家弃子”身上!
于是,在领受巨子信件后,屈杉便告别了在场众师叔及长老们,而后,戴上面纱,回身遁入了黑暗中…
当夜,亥时许。
禽山中,一处近在咫尺、但不在墨家总院中,只可遥遥瞥见总院通明灯火的小崖边,建有座完全隐蔽在树荫中、极难发现的小木屋。
此刻,屋内亮着灯光。
仅有的一间小厅内,毫无装饰、摆设也十分简陋,一张矩形木榻上,一身黑衣、半戴面纱的屈杉正在其中一端并膝跽坐…
而在他正对面另一端、同样并膝跽坐着的,则是个一身灰布袍,黑白相间的乌发披散及肱,目若垂星、五官严正有形,嘴边一圈细胡的中年男子——
墨家前任巨子,修豫离!
“…如上,便是这些。”
这会,屈杉已将适才潜回一趟总院发生的一切、向师父禀报完毕了,“师父如无其它要事叮嘱的话,弟子这便出发了。”
深明如今背负之事足够严重的屈杉,自是根本不敢拖沓。
“嗯…”
修豫离抚须深思、眉头深蹙的听罢,在沉默片刻后,便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唉——”长叹了出来。
如今再听到师父哀声叹气,屈杉已不再如上回时紧张了。
这段隐居日子,他与师父早已筹算好了几乎一切可能的情况,不论事态还能发展得有多坏,除非是超越他们能力与认知范围、如仙家道门干涉等,否则,至今一切都仍是在他们算计与预料中的。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只要事态发展还在掌控,就不必失意。
所以屈杉也明白,师父这时叹气是为何。
“屈杉…作为一个大弟子,你已经很出色了。”
修豫离摇摇头道,“若你的功绩能被墨家众子明眼见证,那么…你一定便是那个在这等危急关头,唯一有资格做巨子、带领墨家渡过劫难的不二人选了。只可惜…”
“不必如此说,师父。”
屈杉点头应道,“弟子是吃墨家饭成活、读墨家书长大,如今为拯救墨家做出些小小牺牲,自得是义不容辞。”
“…好。”
修豫离抬看向徒弟道,“那你接下来远行,便要多多自己注意安全了。你也知道,路上…定是会十分危险的。”
“当然。”
屈杉点头,神情变得坚决。
“还有此物,便也是时候了…”
修豫离接着说罢,便侧过身去,由座下木塌的边沿处拉出一个箱匣,屈杉一眼看去,只看到是匣中一堆平平无奇的零落竹片。
哗哗…
然随着师父将这些竹片捞出、再合上了箱匣后,屈杉便突然想起了什么,注视着这些竹片,顿时两眼瞪圆:
“冥无火山石地图,共拆做三份。”
“每份有十六片,且打乱了顺序,只有完整凑齐三份,才能拼成四十八片的全图,当然,说成有四十八份也可以。这,便是传承了五百年后到我手上的,属于我的这份。”
修豫离双手捧着十六条竹片,将之递给了徒弟去。
屈杉神情凝重,略显胆战心惊的接过到了手中。
“如我之前所言,石凿火焚皆不可毁坏分毫,如今到你手上,你大可自己随意尝试,光凭这点,便足以证明是真品。”
“若想凑齐,那么另外两份…或说三十二份流落到何方,便只能在茫茫天下、再去寻找了。”
“即便找齐全、依正确顺序拼成后,也仍有着道家神秘仙术禁制,不会直接显露地图内容。”
修豫离严肃解释道。
“当然…这方面,就要再找到道家高人、予以相助了。”
“弟子…明白了。”
屈杉点头应过,认真铭记住师父话语后,便将手中的竹简残片视若至珍、直接收进了紧挨心口的衣内衽袋里去。
随即,在一阵安静中,师徒俩皆默契转眺向了窗外的墨家总院方向去…
这场必将震荡天下的劫难,他们能否渡过呢?
……
与此同时,墨家总院。
主殿最深处的巨子房间中,换上一身布衣、披头散发的高丹,正心不在焉的安静整理着床榻上的布毯与被褥。
此时的他,仍是副心绪紊乱、神色凝重的模样…
只怕今夜,将是很难入睡了。
然而,就在这时:
哗——
在此只充斥满是夏夜蝉鸣的时刻,一道极轻细的帘布翻动声响瞬间惊动了敏感无比的高丹,使他立即转回身去…
顿时,眼前已不知不觉出现了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二人皆未穿墨家的玄衣、也并非墨者,当中一个是留着黑白相间密须的中年,另个则是着一身长袍、配有许多珠玉坠饰的青年男子。
高丹凝视着两人,思虑片刻,便很快想了起来:
正是今日来参会的寅伯副将“苏闰”及未国安氏的代表“安邴”!
然而,当想起是这两人时,高丹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登时冷汗直渗,连连急步退避开到了墙边窗榻旁去。
差点踢翻炉灯,环顾四处又找不到任何一把兵器…
其无比的恐惧与紧张之色,已暴露无遗!
“紧张什么,高丹?”
安邴神色冷峻的开口道,“无非是一死而已,你等不修仙、不信道的俗人,生来便终将一死。只是死的时机、形式与意义,各有所差而已。你也是活到这个年纪的人了,岂能还未领悟?”
话音落毕,一旁的苏将军也伸手搭在腰间,随后唰的一声,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将军大剑来。
面对着不断退避的高丹,两人继续迈步、逼上前去。
如此言语动作,更是给了高丹心中一记锥心重刺…
“不必这样紧张。”
苏闰开口道,“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如实回答,再帮我们办好几件事,你当然就可以不用死了。”
“二位…请说。”
惊恐万分的高丹,只得如此颤颤巍巍的应说。
“好。”
随即,便见安邴开始问道,“第一问,你适才认同屈杉计划,写信托他转交未王与宣王,信上真正内容是什么?你俩如此交接,堂上人又如此反应,你等的真正用意又是什么?”
“这…”
高丹听罢,惊讶了刹那后,仔细思索一阵,便逐渐神情凝重、而后开口答道,“既然…安大人你都听到了,又何须再问?我等…不善玩弄阴谋权术,适才并不知暗中有人窥探,所以…说出来是如何,实际便是如何了。不信…你去把屈杉找到,自己看看信便知道了。以你功力,要找到他…应该很容易吧,我们想找还找不到呢…”
苏闰听罢是一脸疑惑,看向了安大人去。
“…左臂。”
安邴一脸冷漠,只如此短短回应。
“好。”
苏闰应罢便是立即快步上去、来到高丹面前,凶悍怒目一瞪,加之身后那位高门修仙者的杀气,顿时惊得高丹是不敢动弹…接着,便趁此时,苏闰举剑起来,一言不发、直接斩去——
噗嗤!
剑刃锋锐、一剑斩下,竟直接使高丹未及闪躲甚至反应间、便从肱部斩断下了他的大半条左臂,劈在后边墙上。
而后,便是鲜浆激喷出来、溅满他苏闰一身。
“呃啊啊!啊!啊…”
同时,随着断臂的滑落掉地,过片刻后,高丹便是在瞬间瞪出布满血丝的双眼、发出痛苦无比的咆哮后,下意识地立即捂住左臂断面,却只能是在挤压到自己断裂的骨肉处时、紧接带来更彻底的痛楚…
很快,高丹也跌坐在地,热汗瞬间渗满额头,呼吸更是愈发急促,顷刻间浑身湿热。
苏闰则并未收剑回鞘,只是后退两步、回到了安大人身边。
“进门前我已施展过仙术,一些小把戏而已。”
安邴解说道,“简单地说,这间房内的声响与场面,皆不会传出到外边去,即便只踏出房门一步,便与完全聋了并无二致。亲眼所见,也是你这位巨子已入睡。所以,你也不必嚎叫得如此激烈了。”
“之所以要斩你一臂,是因为…你并没如实回答。”
“你交给屈杉的信,明显还有其它意图,否则…无需当着众高层面,还要如此堂皇表演。”
“这个意图很简单、很明显,只要不蠢便能看出,便会施行。”
安邴背起两手到身后说道,“我之所以故意要问…便是想看你是否诚信配合,与我说实话而已。先断你条手,让你从此学会莫在能随意杀死你的人面前说谎,这学费…呵,交得也还值吧?”
正倚在墙边坐着,随着大量失血而神智已在不断模糊的高丹,此时已是呼吸无比沉重,疲累感充斥脑海…
“衣冠…禽兽,道门…败类!”
高丹用尽几乎全力、才开口发出了微弱沙哑的声响答道,“你既已知道了,那…还来找我,又有何用?你不是明知…屈杉已经携信离开了么?还来找我…试问这个,你这…不是成心,要做‘道袍…屠夫’么?”
在被杀前,所有的清醒都控制着他向这两人低头求生。
可到了被真正斩下左臂、眼前一片猩红,痛楚、麻痹、困倦与恍惚一同袭来,死亡近在眼前时,他隐藏在外表下的性子还是如其骨肉般、暴露了出来!
作为墨家巨子,他不可能向未国权贵臣服!
“喔,怎能这样说呢。”
而安邴听了这番答骂,不禁是毫不气愤、面色不改,甚至还咧开出了抹得意的嗤笑来,“我要对一批人展开屠杀,不也是为了另一批人能活得更好么?大争之世,世事如此,所谓的战争,便也从来是这个理呀。乐王不想让乐国百姓过得更好,我来支持邘意去为此努力,何错之有呢?”
“当然,我懒得与你争鸣,你时间不多,也就不必回嘴了。”
“你们墨家思想早已过时,再有那些千奇百怪的技术玩意,在我等修仙者面前也是不堪一击,我说句实话的话,墨家…呵,就从未入过我眼。”
“接下来,再给我如实回答吧。”
安邴于是盘手抱胸、居高临下,蔑视着不远处那还在不断喷血、痛苦无比的高丹,直接继续提问道:
“第二问,今日会上,你并未确切表明…墨家对于邘意政变的态度,只说待回了总院与众高层商讨…现在,你们商讨完了,那么可以告诉我,是如何打算了么?是支持,还是反对?”
“呵,还是…那句话。”
高丹强忍着疼痛,盯着安邴答说道,“墨家…从来只锄强扶弱,绝不干涉七国内政!邘意政变,我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们…只打算继续将墨家思想发扬光大,把墨家技术传承后世…”
“啧…”
安邴越听着、脸色便摆得越是难看…
“才刚教过你,你就又撒谎了呀?”
说罢,安邴便侧过头去,直接给苏闰使了个眼色。
于是,便见苏闰点点头,接着再度步上前去,而后俯下身来…
噗嗤!
这回,更是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了高丹胸口心脉,扎穿身背、钉到了墙上!
接着,便又是血如泉涌、嘶嘶滋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