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5年的后半年在繁忙中度过,在远洋贸易和东印度香料的滋养下,大把大把的财富流入东罗马帝国的两片领地,流入各大城市的工坊区和商业区,再通过贸易网络流入其余的城镇和乡村。
商人和贵族们有了充足的财富,对奢侈品的需求就会上升,对于奢侈品的渴望刺激了工坊区的繁荣和兴旺,工坊区对低级原材料的需求又促进了农牧业和采矿业市场的繁荣。
随着简单工业的集中化和规范化,大量的廉价工具被生产出来,随着海外领土的不断开拓,新的动物和植物被带回国内,农民们有了钱,自然会谋求更加方便的工具,更加高产的农作物和牲畜,这也反过来促进了农牧业技术的提升和发展。
两片领地上,矿工们忙着采集,工人们忙着生产,农户们忙着秋播,牧民们忙着为新诞生的牲畜修建棚户,遍布各大城市的商人则将他们的联通起来,形成一个有机共融的整体。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东罗马帝国的子民来说,强盛的军威使他们免受入侵者的剥削和压迫,新征服的土地带来了新的财富和新的机遇,皇帝的轻徭薄赋政策和无为放任的统治态度让他们有充足的土地,山林和鱼塘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养活自己的子嗣,只要肯努力,通往财富和权力的大门永远敞开。
这是最坏的时代,对于东罗马帝国的“下等子民”来说,帝国的繁荣和富强全部建立在对他们的剥削和压迫之上,无数柏柏尔穆斯林在农奴制庄园和暗无天日的矿洞中挣扎求生,数目更为庞大的西非黑奴则被迫戴上沉重的枷锁,在种植园里挥霍着自己的生命。
或许,人类历来如此。
或许,人类本来如此。
1465年10月,继东印度公司成立以来,又一则消息在整个地中海世界广泛传播,迅速引起了贵族和平民们的广泛讨论。
东罗马帝国的伊萨克三世向卡斯蒂利亚求亲了,为他的长子查士丁尼求娶卡斯蒂利亚公主伊莎贝拉。
这一则消息迅速在东罗马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东罗马百姓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喜爱政治,各大城市的市民在街头巷尾谈论着这件关乎帝国未来的大事,在酒馆和广场中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大部分“新罗马人”都选择了祝福,在他们看来,卡斯蒂利亚的特拉斯塔马拉王室无论在地位,权力还是身份上都配得上他们的皇子,和伊比利亚联系的加深也有助于远洋贸易的继续开展。
一些“老罗马人”则对此感到十分忧虑,他们所忧虑的是,巴列奥略皇族的拉丁血脉又要加深了,从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热那亚妻子凯瑟琳算起,巴列奥略主支已经连续迎娶了三位拉丁公主,如果再算上先皇们的联姻,查士丁尼和伊莎贝拉将来的孩子只剩下不到八分之一的希腊血脉。
由于接二连三的外族血脉,以撒和莱昂诺尔的四个孩子在外表上和传统的东罗马贵族已经有了不小的差别。
外貌差异最为显著的是二皇子阿莱克修斯,来自母亲莱昂诺尔的卡佩血脉和金雀花血脉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浅色的眼睛,茂密的金发,苍白的肤色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使他在人群中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和黑发黑眼,肤色较深的希腊裔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东罗马帝国领地的不断丢失,最终局限于希腊一隅,东罗马百姓对异族人的态度开始趋向保守,他们或许能够接纳外族人担任士兵和将军,但如果让一个具有浓重外族相貌特点的贵族担任至高无上的皇帝,不少人的心里依旧有些难受。
当然了,他们也十分清楚,皇帝的旨意不容更改,他们可以选择发表自己的意见,但皇帝也可以选择不听。
秉持这种态度的人民终究只是少数,米海尔八世和伊萨克三世对于东罗马帝国的重建和复兴已经让巴列奥略家族戴上了神圣的冠冕,在人民心中,地位至高无上,这份圣光已经酝酿了两百多年,不会因为一点点外貌上的差异而黯然失色。
在帝国民间,甚至出现了一些巴列奥略神圣化的坚定拥趸,竟然开始为几位昏庸之君平反昭雪,为他们铸成的大错寻找合适的理由,实在难以找补,那就对几位有为之君疯狂赞美,现任的两位皇帝对吹嘘和赞美都不太感冒,他们就将华丽的词藻堆砌在米海尔八世和曼努埃尔二世的身上,将他们与巴西尔二世和阿莱克修斯大帝相提并论。
对于这些,远在迦太基城的以撒只是一笑了之,手头上的事情太多太杂,他实在没这个功夫来对百姓的精神世界加以管控。
在他的推动下,一支使团于1465年10月前往意大利,拜访新任教宗保罗二世。
亚平宁半岛中部,帝国伊始之地,罗马城。
近些年,在前几任教宗的开明统治下,神圣而凛然的罗马城增添了几分人文主义的温和色彩,印刷技术的进步使古希腊和古罗马先贤的著作得到了广泛传播,走在大街小巷里,许多人都在谈论着柏拉图和苏格拉底,谈论着古代的哲学和建筑艺术,相比于充斥着肃杀之气的迦太基,充满商业浮华的君士坦丁堡和刚刚得到重建的雅典城,这里更像是真正的文艺之都。
使团众人走在罗马城古旧的小巷中,巴尔萨蒙走近路边的小书摊,翻开一卷破旧的书稿,随意看看。
“巴尔萨蒙老师,这里估计没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您要是真的想查阅资料,我可以带您去大学或私人图书馆。”
一位穿着教袍的年轻人凑上前,瞟了瞟摊位上的手稿。
“安德罗尼卡,那些地方我很久之前就去过,能看的书已经看完了。”
巴尔萨蒙笑呵呵地将书稿还给老板,又拿起另一卷。
“别小看这些小摊,这里是民间文艺大师们进行思想交流的重要场地,这些旧书中,很多都是他们从前留下来的手稿,诗歌,著作,绘画,建筑设计图……如果你能够耐下性子,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你们要是时间紧,就先去完成任务吧,我不是使团成员,也就是跟着你们来逛逛,顺便做个考察罢了。”
“没事,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保罗二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到来,要是他有空,肯定会派人召见我们的。”
安德罗尼卡笑了笑。
“倒是您……据我所知,陛下好像准备增加内阁成员,交通大臣的职位已经给了那位来自斯弗朗其斯家族的杰尔姆,如果不出所料,教育大臣应该就是您了。”
“唉,其实我倒不怎么愿意置身官场,陛下能把君士坦丁堡大学和雅典学院交给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巴尔萨蒙一边说,一边翻着书稿。
“陛下之前忙于战争和商贸,在文化和教育领域多有欠缺,君士坦丁堡大学的改革和雅典学院的复兴一直磕磕绊绊,现在有了东印度公司,陛下终于给我拨了一笔款子。”
“说到教育,你也算陛下的亲戚,最近还当上了保加利亚都主教区的高级教士,总管康斯坦察神学院的人事选拔。”
巴尔萨蒙看向安德罗尼卡。
“你们的这些神学院,以后会接受教育署的管辖么?”
“这……恐怕不会,巴尔萨蒙老师。”
安德罗尼卡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位启蒙教师。
“康斯坦察神学院,包括正在筹备的伊拉克利翁神学院,都属于陛下直辖,是为上帝和皇帝服务的。”
“我们培养的终究是教士,而非世俗官员。”
“那好吧,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可质疑的。”
巴尔萨蒙点点头,几人不再言语。
使团众人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巴尔萨蒙才终于挑出几份有价值的手稿,向小贩扔出几枚银币。
“东帝国的银伊萨克!你们是从东边来的?”
小贩接过银币,看了看银币上精美的图案,先前的烦躁立马消失,眉开眼笑。
“怎么,你喜欢这种银币?”
巴尔萨蒙用意大利语笑着问道。
“精美,质感好,分量充足,又有大量的贵金属来源保证了币值的稳定,怎么能不喜欢呢?”
小贩吹了吹银币上根本不存在的尘灰,细细端详起来。
银币正面雕刻着以撒的头像,背面则是双头鹰徽章,做工精美,人像和徽章都十分清晰。
“你们有金君士坦丁么?我拿佛罗伦萨的弗罗林跟你们换,可以吗?”
小贩捧着银币,一脸期待地看着几人。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的钱袋都在住所,随身也就携带了一点小钱。”
巴尔萨蒙摇摇头。
“那算了,反正我也换不起几枚。”
小贩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最近几年,东帝国铸造的货币在意大利很常见吗?”
一旁的安德罗尼卡出声问道。
“在商人里面很常见,流入底层的依旧是少数,不过也越来越多了。”
小贩摸出几枚铜板递给巴尔萨蒙,算作找零。
“威尼斯人的杜卡特最近掺水严重,他们好像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来源了。”
“现在啊,这种做工精美的东帝国钱币才是商人们最喜欢的,金君士坦丁,银伊萨克,铜月亮,”
小贩想了想,努力思考着这些货币原来的名称。
“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索利都斯金币,第纳尔银币,德拉克马铜币。”
接着,小贩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每一种钱币的贵金属含量,铸造方法和艺术价值,讲得头头是道。
“看不出来,你倒是对这些东西颇有些了解。”
巴尔萨蒙笑着说。
“听你的谈吐,想必也不是平民百姓,会读书认字吗?”
“会的,大人。”
提起这些,小贩叹了口气。
“我也读过书的,之前还是锡耶纳大学的学生呢。”
“哦?我也曾在锡耶纳大学访问,你是学什么的?”
巴尔萨蒙来了兴趣。
“我学建筑和工程。”
小贩再叹一声。
“我父亲在世时,家里还有一些积蓄,足以供我读书,后来我哥哥继承了他的家产,家里的钱全被他赌完了,我也就流落到这里,靠卖书为生。”
“大人,您可能不知道,在我读书的那个时候,建筑学还是很好的学科,前几位教宗致力于人文主义,将大把大把的金币砸到工程上,尤其是尼古拉五世,他在世时,修建了很多人文建筑。”
小贩抱怨起来。
“可是,现在的保罗二世似乎不太喜欢人文主义,很多建筑直接停了,我们这些人也就失了业。”“等我把这些旧书卖完,攒够了路费,我就去北边的米兰碰碰运气。”
巴尔萨蒙微笑着点点头,将手里的铜板又递给了小贩。
“拿着吧,就算我给你的资助。”
“要是你愿意,不妨去东边和南边找找机会,这几年,君士坦丁堡的富户越来越多,豪宅一座接一座地建起来,你如果去了那里,也许能找到很多机会。”
“多谢大人,如果路费足够,我会去的。”
小贩大喜,连忙收下铜板,连连点头。
离开书摊,穿过小巷,使团众人走上罗马城的大街。
“巴尔萨蒙老师,在您看来,保罗二世真的讨厌人文主义吗?”
安德罗尼卡看向巴尔萨蒙。
“他肯定不会像前几任一样大力支持人文主义,但也绝对说不上讨厌。”
巴尔萨蒙说道。
“他的确认为过分追求古典时期多神教的文化会对基督教产生不利影响,因此暂停了对于文艺事业的扶持。”
“实际上,他的忧虑也不是没有依据的。”
巴尔萨蒙想了想。
“据我所知,不少人文学者是真想回到古典时期,重新恢复古代的宗教仪式,甚至重建共和。”
“别说保罗二世,你让他们去君士坦丁堡,你看我们的陛下会允许他们的存在么?”
巴尔萨蒙摊摊手。
“况且,保罗二世也是真的没钱了,前几任教宗对于文艺事业的支持给自己赢得了非常好的名声,但也让教会的财政陷入到很严重的亏空之中,再不给人文事业按下暂停键,罗马教会迟早会出大问题。”
“我有时想不明白,西方教会拥有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产业,还能无所顾忌地征收各种赋税,但还是会经常亏空,找人借钱成了家常便饭。”
安德罗尼卡笑道。
“他们欠威尼斯的钱到现在还没还完,估计也是不想还了。”
“罗马教会不比当年了,大量的冗官冗员和盛行的贪腐之风耗干了教廷的财力,很多世俗君主也不再甘愿接受教廷的盘剥,开始自行任命各大主教,禁止罗马教廷肆意征收什一税和各种苛捐杂税。”
巴尔萨蒙轻轻摇头。
“反抗最激烈的就是法兰西了,相信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保罗二世连发几篇文章来抨击法兰西教会的不忠,但完全没有起到一点作用,路易十一对此完全置若罔闻。”
“现在西欧各国都在向中央集权发展,再往后,类似法兰西一样的国家将会越来越多,教廷估计很难再保持几百年前的无上权威了。”
“嗯,这事我知道。”
安德罗尼卡点点头。
“各国中,也只有北边的神圣罗马帝国一片散沙,罗马教会在那里还是能收到钱的。”
“不过,光收钱估计还是很难填补亏空,恐怕还得发赎罪券。”
“赎罪券……呵呵。”
巴尔萨蒙笑着摇头。
“这个小玩意儿可是通往深渊的滑梯,一有亏空就发赎罪券,亏得越多,发得越多,各个教士在里面中饱私囊,到最后,得利集团根深蒂固,想停都停不下来。”
“神圣罗马帝国的确是一片散沙,但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忍受这种变本加厉的盘剥,上到君主,下到平民中的有识之士,他们肯定不愿看到自己辛苦得来的财富被一张小小的纸片给骗走。”
巴尔萨蒙说着,眼上闪过回忆之色。
“我在意大利求学时,胡斯运动正巧爆发,那时候真是轰轰烈烈,神圣罗马皇帝的军队屡战屡败,丢城失地。”
“我本以为经历过这种惨痛的变故,罗马教廷会得到教训,但没想到他们压根没有一点改变,依旧我行我素。”
“武力的镇压无法熄灭思想的火焰,等着瞧吧,再往后,这种现象会越来越多的。”
“哪怕到了现在,胡斯派和各种异端在北边依旧有很广阔的生存空间,甚至在波兰也有教区。”
巴尔萨蒙冲安德罗尼卡微微一笑,话锋一转。
“对了,不说这个,陛下让你们来拜访保罗二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安德罗尼卡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
“也没什么好保密的,表面上,我们的任务是协商查士丁尼皇子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事。”
“查士丁尼皇子属于东方教会,伊莎贝拉公主则属于西方教会,我们两派之间的联姻虽然比较常见,但终究还得和教宗做好协商。”
“再者,皇子和公主之间还有一点血缘关系,虽然不算很近,但就怕恩里克四世以此为由推三阻四,我们必须有备无患。”
“嗯,更深层次的缘故呢?”
巴尔萨蒙问道。
“陛下准备召开一次大公会议,重申佛罗伦萨大公会议达成的教会合一共识,同时对佛罗伦萨大公会议中不合理的地方做出修改。”
安德罗尼卡低声说道。
“这件事其实是保罗二世向陛下提出来的,陛下觉得可行,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可真是件大事,要是这事传回国内,恐怕那些顽固派都要气疯了。”
巴尔萨蒙不置可否地说道。
“伊萨克陛下和君士坦丁陛下都支持这件事,他们没办法的,也就只能说说了。”
安德罗尼卡撇撇嘴。
“但是,保罗二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提议呢?我们之前的联合是为了对付奥斯曼人,现在的奥斯曼人已经不成气候了。”
巴尔萨蒙有些疑惑。
没等安德罗尼卡回答,远方的广场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分开,几名士兵抓着两名五花大绑的囚犯走向广场正中央的火刑架。
与此同时,另一队卫兵找到了使团,走到他们面前。
“安德罗尼卡主教,欢迎来到这里,圣座正在梵蒂冈等您。”
安德罗尼卡和巴尔萨蒙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我马上就去,但能不能请你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安德罗尼卡看向卫兵队长。
“您说,知无不言。”
“前面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德罗尼卡指了指前方骚动的人群。
“审判异端!”
队长铿锵有力地回答。
“什么异端?”
“波西米亚异端。”
队长回过头,看了看已经被架上火堆的两名胡斯派信徒。
“大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刚刚,圣座正式将波西米亚伪王伊日·波杰布拉德逐出教籍,同时废黜了他的王冠。”
队长的头高高昂起,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我们对胡斯派魔鬼再度宣战了!”
安德罗尼卡微微一笑,看向巴尔萨蒙,换上希腊语。
“巴尔萨蒙老师,您刚刚问我,保罗二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提议。”
“我想,您已经看到了答案。”
巴尔萨蒙指了指正在广场上燃起的烈焰。
火光熊熊,胡斯派信徒在火焰中挣扎,惨叫声传遍了整片天地。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面露恐惧。
也有人一言不发,穿过人群,消失于大教堂投下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