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吉普赛人
黑海西岸,瓦尔纳城。
瓦尔纳的围城战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在这半年里,六门斯巴达重炮和上百门各式火炮向瓦尔纳城发射了成千上万块沉重的铅弹和石弹,在坚固的城墙上撞出一个又一个石坑。
在这半年里,东罗马帝国的一支支军团抱着必胜的决心向城墙冲去,通过云梯和攻城塔登上城墙,和保加利亚守军进行残酷搏杀,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在一场守城战中,守方占据绝对优势,只要攻方没能在短时间内打破城墙,战争就会向持久战和消耗战偏移,双方在城墙上持续不断地进行搏杀,比拼实力,也比拼意志。
1464年12月2日,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向大地,残破不堪的瓦尔纳城墙上,零零散散的守军再度撑起身体,拿起武器,准备迎接火炮的轰击和后续的攻城。
他们已经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顽强战斗了近半年,城内的几座兵器工坊开足马力生产修复,但守军的武器装备还是出现了不小的漏洞,铁矢耗尽了,那就用木矢,刀剑卷刃了,那就换农叉,铠甲破损了,那就赤膊上阵。
瓦尔纳领主西美昂的确有先见之明,在开战前召集东保加利亚的大小领主,一通威逼利诱,利用他们内心深处对东罗马帝国的排斥和恐惧将他们的精锐私军,武器装备和粮食弹药搜罗起来,将他们全部召集到瓦尔纳避难,共同应对东罗马帝国的强势进攻。
保加利亚的领主不是傻子,他们十分清楚,东罗马帝国或许能够接纳底层的正教百姓,或许能够容忍正教会平时的僭越之举,但绝不会让他们继续保留曾经的奢靡生活,绝不会承认他们的特殊地位。
一场战争就是一次大洗牌,东罗马帝国的皇帝明显准备将保加利亚彻底纳入核心统治范围,他们的存在实在太过多余。
东罗马帝国在占领区的举动也的确印证了他们的猜想,百姓们获得了土地,被发动了起来,教士们保下了大部分利益,被吸纳进入统治阶级。
至于部分执意留在原地的保加利亚领主,要么全家屠戮,要么流放边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带上少部分家产,去君士坦丁堡过着中产市民的生活。
东保加利亚的大小领主自知无法单独抵抗东罗马帝国的大军,又不想彻底失去原有利益,思来想去,还是躲进了最为坚固的瓦尔纳城,争取换来一线生机。
然而,随着围城的持续,北半球迎来寒冷的冬季,瓦尔纳城依旧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守军还剩下三千多人,但早已丧失了开战时的热情,只会凭着麻木的记忆继续挥动手中的武器。
粮食还有很多,但用以保暖的衣物严重不足,用来生火的木柴近乎告罄,门板烧光了,木屋拆光了,有些士兵为了御寒,连手上的矛杆都扔进火堆。
瓦尔纳坚固的城墙也已经千疮百孔,最外层的塔楼只剩下零星几座还在坚守,城墙各处出现大大小小的破洞,城墙每一次破损,守军都必须付出巨大的伤亡进行填补,用血肉之躯挡住凶悍的敌人,为民夫们修补漏洞争取时间。
至于其他的高级武器,钢弩和火枪本来就少,在战争中早就消耗一空,弩炮和火炮损毁严重,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门依旧躺在塔楼的炮台上。
反观东罗马围城军一方,由于坐拥海路运输之利,来自北非和巴尔干各地的军需补给和武器装备源源不断地从君士坦丁堡和布尔加斯港运抵瓦尔纳军营,不至于因为客观条件而士气低迷。
每逢傍晚,结束了一天血战的瓦尔纳士兵守在城头,一边嚼着干硬冰冷的饼和肉,一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燃着篝火的围城营地,在哪里,衣食充裕,饭菜飘香。
现在的瓦尔纳城已经基本陷入了绝境,军民心气低下,随时都有可能陷落。
也许就在明早,也许就在今朝。
今天的围城营地很是寂静,太阳升起老高,却迟迟没有动静。
正当守城士兵感到疑惑时,远方的海面上传来一声炮响,随即是接二连三的炮声,震撼天地,震慑人心。
一支舰队出现在守军面前,高挂的双头鹰大旗迎着阳光,猎猎飘扬。
围城营地的士兵同样看见了皇帝的旗帜,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形成庞大的声浪,压向残破的城墙。
舰队绕城一周,耀武扬威地从瓦尔纳士兵们眼皮底下闯过,抵达围城士兵们搭起的临时运输港。
在全体士兵们炙热的目光中,以撒带着次子阿莱克修斯走下甲板,冲士兵们挥手致意。
“吾皇万岁!”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冲击着以撒的耳膜,阿莱克修斯紧紧跟在以撒身边,脸上也挂着欢欣的笑容。
“陛下,皇子,别来无恙。”
全身披挂的孔蒂守候在临时码头上,向以撒和阿莱克修斯鞠躬致意。
“别来无恙,亲爱的孔蒂。”
以撒冲他点点头。
“我跟着运输舰队过来劳军,顺便带阿莱克修斯长长见识。”
阿莱克修斯见到孔蒂,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走上前将他扶起。
“好久不见,孔蒂姑父,很高兴看到你依旧安然无恙。”
孔蒂摸了摸阿莱克修斯的脑袋,微笑着看向以撒。
“陛下,我们回营详谈?”
“好。”
卫兵牵来坐骑,以撒三人骑上高头大马,在围观士兵的簇拥下,一步步向大营走去。
以撒环顾四周,各支军团依旧保持着完整的编制和不低的士气,武器齐全,装备齐整。
唯一不同是,经历过一番血战后,士兵身上的气质和开战前截然不同,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
半年的苦战,足够把啥也不懂的新兵锤炼成处变不惊的老兵,足够一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成长为一位技艺娴熟的勇猛战士。
“先去其他军营,我要看看后勤状况。”
以撒说着,拨转马头。
孔蒂点点头,跟在以撒身后。
他清楚,皇帝最看重的就是后勤补给,东罗马地处四战之地,再穷不能穷军队,再苦不能苦士兵。
随意选择了一片营帐,以撒率先走入士兵营房。
营房上空悬挂着奥克西塔尼亚十字旗帜,显然属于近卫军第七军团,奥克军团。
这支军团最早由以撒招揽的南法兰西强壮流民整编而成,到今天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军龄,是孔蒂等一帮法兰西骑士一手带出来的。
在许久之前的苏尔特围城战中,奥克兵团几乎打空,后续士兵也不再以法兰西人为主,大量的希腊裔和柏柏尔裔加入军团,孔蒂卸任后,利尔德接任军团长,继续带领他们为帝国征战。
以撒走进营房,翻了翻士兵们晚上睡觉时垫在身下的被褥,感受了一下被褥的质量和保暖程度,微微点了点头。
近卫军系统中,六名士兵同居一座营帐,以撒扫视着每位士兵摆在帐中的东西,自动忽略了他们的私人物品,寻找起自己想看的东西。
几颗方糖,一叠用纸包起来的薄荷叶,两瓶尚未喝完的伏特加,半包没吃完的椰枣干……
除了必要的粮食外,以撒还会为士兵提供这种普通补给品,补充能量,缓解压力,增加士气。
走出营帐,以撒来到军营中央,炊事兵正在制作午饭,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炖锅煮着食物,咕咕冒泡。
“今天吃什么?”
以撒拍了拍忙着煮饭的炊事兵,轻声问道。
“陛下,还是老样子,大乱炖。”
脸庞灰黑的炊事兵抬起头,笑呵呵地说。
“肉,海鱼,面粉,甘蓝,椰枣,还有一些萝卜。”
“今天您来,孔蒂将军允许我们多吃一些新鲜肉,平时以熏肉和肉松为主。”
炊事兵挠挠头。
“平时士兵们有时也会拎来一些打到的猎物,以兔子居多,烤起来就好吃很多,但毕竟是冬天,吃炖食能使人更快暖和起来。”
以撒微微一笑,举起木勺,送到嘴边,尝了一口。
咸,甜,黏糊糊的,味道奇怪,但一定放了不少盐和糖。
“不错,至少没有缺少斤两。”
以撒点点头,放下木勺,冲炊事兵点点头,走出军营,转了个弯,来到粮仓。
粮仓的情况也还令人满意,孔蒂骑士出身,治军比较严格,每一份粮食的运出运进都有记载,为了防止鼠患,士兵们还养了几只猫,趴在粮仓角落呼呼大睡。
“陛下,粮食还足够,加上您这次运来的,还可以支撑三个月。”
“瓦尔纳附近有不少树林,柴火问题也很好解决。”
“冬天不用担心腐烂问题,也没什么疫病,这算是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孔蒂笑道。
“不错,该看的都看到了,回营吧。”
厨师早就准备好宴席,几人回到主营,依次落座。
喝下一口热酒,以撒舒一口气。
“孔蒂,我来的时候随意看了看,第一批越冬的衣物已经分发下去,你做得很好。”
“职责所在,何须嘉奖。”
孔蒂吞下口中面包,点点头。
“不过,这一批棉衣的质量还真不错,比前几年的毛衣和皮衣好很多。”
“不仅保暖能力出色,还十分舒适,应该价值不菲吧?”
“还好,产业成型后,棉纺织物其实比毛皮纺织物便宜很多,毕竟棉花的产量可比毛皮高多了。”
以撒笑了笑。
“唉,您在军队上耗费的金钱实在太多了,士兵们常说,要是不好好作战,那就完全对不起陛下的恩德。”
孔蒂饮尽酒汁,吐了吐舌头。
“这可不单单为了军队。”
以撒笑着摇摇头。
“军队的补给是个大工程,牵扯良多,从海外贸易挣来的钱通过军队先流入各个兵工厂,纺织厂和食品加工厂,再顺着产业链流入矿场,牧场,农田和种植园,一下子养活了一大批产业,养活了一大批人民。”
“海外贸易挣来的钱太轻松,这些钱还会越来越多,要是一直留在君主手上,难免会养成骄奢淫逸的坏习惯。”
“君主和贵族的秉性就那样了,让他们把钱花来改善民生,他们就会感觉十分肉疼,但用于战争,他们的接受度就要高出不少。”
“战争时期,如果用于军需,政府拨下去的款子应该能有九成用于实处,要是在和平时期,拨款建设民生工程,能有一半用于实处就不错咯。”
以撒微笑着叹了口气。
“等我以后蒙上帝召唤升入天国,希望后继者也可以有这份进取之心吧。”
“陛下,您现在春秋鼎盛,只要您还在,帝国繁荣复兴的脚步就不会停止,何出此言呢?”
孔蒂连忙安慰道。
“好了,不说这个,军情如何?”
以撒问道。
“依照您的要求,我们故意放缓了进攻的速度,将一支又一支军团拉上战场,让他们接受血与火的洗礼。”
“由于兵力占优,且占据了完全的主导权,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形势随时撤下士气低迷的部队,换上另一支养足精神的军团。”
“半年以来,各支军团的战斗力都得到长足进步,人数或许有所减少,但心气神都和原来有很大差别。”
“几支战前扩编的部队已经已经基本上打牢了基础,老兵带新兵,新兵打了几场仗后,也变成可堪一用的老兵。”
孔蒂顿了顿。
“再者,我也依照您的意思,有意让柏柏尔人的仆从军顶在最前面,在战争中逐步消磨他们的实力。”
“做得不错,我能看出来,你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以撒赞赏道。
最近几年里,以撒的军队扩充得厉害,不少新兵都还没得到足够的历练,急需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在客观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怎么样才能练成一支强军?一直打仗就好了。
没见过血的士兵,哪怕口号喊得再响,装备再优秀,纪律再严明,也完全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的对手。
当然,战场练兵的前提是,你得让每一支部队都得到充足的休息,指挥官要懂得轮换。
否则,一场血战打空编制,那只会适得其反。
沙场就是最好的练兵场,强敌就是最好的老师。
等这一批新兵成长为老兵,原来的老兵退居二线,他们又会前往基层担任民兵队长,治安官和保民官,将这种浓厚的军事化氛围从军队带往民间。
“军队上的事还有什么困难吗?”
以撒沉吟道。
“当然有的,语言就是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
孔蒂说道。
“我们现在的东北方面军中,足足流行着十二种语言,包括希腊语,阿拉伯语,突厥语,亚美尼亚语,柏柏尔语,阿尔巴尼亚语,法语,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语,通俗拉丁语,东斯拉夫语,切尔克斯语。”
“如果加上射击军征召起来的西非黑人,那么语言还会更加复杂。”
孔蒂无奈地摊摊手。
“十二种语言中,希腊语使用人数最多,其次是阿拉伯语和亚美尼亚语,柏柏尔语和突厥语也有相当一部分士兵使用。”
“近几年,随着黑海白奴贸易的兴盛,使用东斯拉夫语和切尔克斯语的士兵人数骤增,其中由以俄语居多。”
“这为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们不得不在军官选用上花费很大功夫。”
“这有什么,这十二种语言,我听得懂八种,可以用五种自由交谈!”
阿莱克修斯岔嘴道。
以撒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殿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您这样的语言天赋啊。”
孔蒂笑呵呵地说。
以撒沉思片刻,开口发问。
“那你做出了什么应对手段?”
孔蒂想了想。
“我们很早就在军中大力推行希腊语,来往文书全部用希腊文写成,为了尽快让士兵们学会希腊语,我们主要采用了两个方法。”
“第一,要求神职人员在军中进行教学,我们的语言虽然五花八门,但宗教却比较统一,正教徒占大多数,科普特正教和亚美尼亚正教也是可接纳教派之一。”
“第二,我们采用奖赏制,学会希腊语的士兵可以获得一些奖励,比如烈酒和精致食物,在升官和提拔上也具有一定优势。”
“这在东斯拉夫语士兵中比较受欢迎,有些罗斯士兵为了得到更多的烈酒,拼了命地学习希腊语。”
“当然,语言上的问题还远远不止于此,不少士兵就算学会了希腊语,在日常生活中依旧以原有语言为主。”
以撒听闻,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语言上的同化比宗教困难得多,正如孔蒂所说,一个普通人就算学会了一门外语,也不一定会把它运用到日常生活中,隔阂依旧存在。
当然,这些问题也能够通过时间的洗涤得到缓解,只要君主们推行希腊语的初衷不变,过上几代人,希腊语人群还是会越来越多。
“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会出台一项规定,正式对帝国的语言文字系统做出规范。”
“如何规范?”
孔蒂问道。
“帝国的官方语言有且仅有两种,那就是希腊语和拉丁语,通用语言可以增加,暂定为阿拉伯语,突厥语,俄语,亚美尼亚语和保加利亚语。”
以撒说着,一阵头疼。
“所有来往公文必须由希腊文写成,想要当高级军官,大商人,教士和行政官僚,希腊文是必修课。”
“再者,语言文字的同化也得分主次,科普特教士使用的科普特字母基本上完全由希腊字母衍生而来,罗斯人,塞尔维亚人和保加利亚人使用的西里尔字母最初也是由希腊字母改进出来的。”
“亚美尼亚语最为独特,自成一体,但同样和希腊语之间有一些共通之处。”
“再者,传统正教民族在学习希腊语上有一定优势,他们的教士都懂希腊文,宣教的时候免不了使用希腊语。”
“至于阿拉伯语,突厥语和其他完全不搭边的语言,只能放在最后,可以试着在教给他们的希腊语中夹杂一些阿拉伯和突厥词汇,形成一种独特的方言。”
以撒托着下巴,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将以罗斯人为主的斯拉夫人作为语言同化的第一个目标,他们本就信仰正教,自己还远远没有发展出成型的文明,对我们的文化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阿拉伯语估计最难,他们同样是光辉灿烂的文明,阿拉伯语是这种文明的重要载体,但如果操作得当,再过上一百年,或许就会出现一种糅合了两种语系特点的新语言,到那时,互相交流就应该没问题了。”
“至于现在,为了保障战斗力,我们还是采用原来的那一套,将语言不通的士兵们分开统带,以免发生混乱。”
以撒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咂咂嘴巴。
“对了,现在的东北方面军还有多少兵力?”
“前不久,君士坦丁堡给我们送来了一批新入伍的士兵,被我们补充给各个军团。”
“加上这些人,大概还有两万四千人,战斗力保存良好。”孔蒂回答道。
“参与围城的士兵共计一万八千人,数千游骑被我派往四周进行巡逻,几支精锐部队也并未参加围攻。”
“除了士兵外,瓦尔纳周围还有征调前来的万余民夫,一半来自国内,一半来自本地。”
“虽然我们坐拥海运之利,但必要的战术辅助人员还是不可或缺的。”
以撒对孔蒂的安排还算满意,但马哈茂德迟迟没有现身,心中的疑虑依旧消散不清。
“孔蒂,练兵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现在给我立马攻下城市,围城战不能拖太久,我们要争取在圣诞节前结束这场战争!”
两人正说着,一名卫兵掀开帐帘。
“陛下,皇子,将军,外面有一位阿金加诺人酋长,自称能够为您提供帮助,要见见吗?”
以撒和孔蒂对视一眼,两人都十分疑惑。
“那就见见吧,记得搜身。”
以撒说道。
不一会儿,卫兵领着一名中年黄人进入帐中,他的穿着打扮十分奇异,头发蜷曲而黝黑,身体健壮,眼睛是透亮而睿智的深黑色。
“您好,尊敬的伊萨克三世皇帝,罗马和罗马人的君主,所有正教徒的保护者。”
来人单膝下跪,用流利的希腊语说道。
“我叫拉奥,是保加利亚地区所有罗姆人推选出来的大酋长。”
其实,早在以撒见拉奥第一眼时,就已经通过独特的长相和非常具有辨识度的着装认出了他的身份。
吉普赛人,世界上最大的流浪民族。
这些人自称“罗姆人”,可能源自印度或波斯,在不同的地方被当地人冠以不同的称谓,“吉普赛”则是英国人的叫法。
这些人从几个世纪前开始流浪,一路从南亚流浪到西亚,再从西亚流浪到欧洲。
吉普赛人在一个世纪前进入巴尔干半岛,很快就进入更远的欧洲,在欧洲四散开来,繁衍生息。
在希腊语里,他们被称为“阿金加诺人”。
吉普赛人没有固定居所,以大篷车为家和迁移工具,在一座座城市之间流浪,一般不从事农业生产,偶尔会养殖一些牲畜,更多人则依靠服务业生活在城市的边缘。
吉普赛人重视家庭,往往会以亲缘关系形成一个个社区和部落,这些社区或部落往往具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习俗,在维持秩序上起到重要作用。
巴尔干是吉普赛人西迁欧洲的第一站,以撒的领地上也有数目不少的吉普赛人,但他们一般都生活在城市郊区的营地里,常年被主流人群所忽视。
“拉奥,听说你要见我?”
“是,尊敬的陛下。”
拉奥说道。
“那么,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陛下,在我们正式交谈前,您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拉奥仰起头,直视以撒。
以撒略微皱了皱眉。
“问吧。”
“您之前对保加利亚人颁布的法令,现在还有效么?”
拉奥问道。
“一个人凡是信仰正教,会说希腊语,他都可以直接前往最近的镇子上,找到保民官,登记成为一名罗马公民。”
“是这样,没错。”
以撒并没有否认,他此前为了迅速将保加利亚稳定下来,的确颁布了这样的法令,目的就是先把名分确立起来。
你都是罗马人了,那我派你去其他地方垦荒,派你上战场,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什么?不愿意?那你就不是罗马人,欺君罔上,流放边疆。
“我们也信正教,我们也会说希腊语,还望陛下接纳我们,成为罗马帝国的一员。”
拉奥再度跪下,坚定地看着以撒。
阿莱克修斯兴趣盎然地看着拉奥,孔蒂则直接冷哼一声。
与世界上另一个著名的流浪民族相比,吉普赛人在宗教上堪称随意,每一支吉普赛部落都会根据自身的活动范围选择自己信奉的宗教,并没有统一信仰。
黎凡特的吉普赛人信逊尼派,巴尔干的吉普赛人信东正教,伊比利亚的吉普赛人信天主教。
至于语言,这群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流浪者不事生产,几乎人人都懂得多种语言,不然就根本活不下去。
“拉奥,据我所知,你们似乎并不喜欢定居生活,也不喜欢农耕,为什么想要加入我的帝国呢?”
以撒问道。
“陛下,我们的确不喜欢农业生产,也一般不会定居,但我们的活动范围并不会太大,也就在各大城市之间来回游走。”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
以撒问道。
“在这周围的几个国家里,我们总共有大约十万人,您的领地上可能有大约三万人。”
拉奥回答道。
以撒一听,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怎么这么多?”
“我们都以小社区的形式流动在一座座城镇周边,躲藏在城郊的树林里,只派出少许成员前往城镇谋生。”
拉奥摊摊手。
“人们有意识地忽视着我们,遗忘着我们,自然对我们知之甚少。”
“而且,我们是被战争赶出家园,向往和平而稳定的国度,喜爱繁荣昌盛的大城市。”
“也正是因此,最近几年,前往您领地上的小部落非常多。”
“据我所知,光是在君士坦丁堡和帖撒罗尼迦附近活动的部落就有三十多个,总人数大概有四千多。”
以撒听完,眉头紧蹙。
他清楚,在原时空的二十一世纪,全世界的吉普赛总人数超过一千二百万,人数最多的地方就是巴尔干半岛。
后世的希腊大约一千万人口,吉普赛人就有将近三十五万。
但是,吉普赛人数虽多,却并没有一个中央政府,也没有什么主体认同,这种小社区,小部落的活动模式使他们注定难以成事,只能生活在城市的边缘。
吉普赛各部落之间也有交流,也有沟通,有时也会选出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他们的酋长,但几乎从来没人试着将他们整合起来,也几乎没人愿意团结起来,获取属于自己的土地。
对核心统治区在巴尔干的以撒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你们是想加入我的城市,正式从流浪转为定居?”
以撒怀疑地问道。
“并非如此,陛下。”
拉奥摇摇头。
“我们是天生的流浪民族,在一座城市打工换取足够的资金后,立马就会离开,前往下一座城市。”
“我们只希望您和您的官员们不要将我们视为洪水猛兽,不要对我们肆意杀戮和驱逐,我们只想在您伟大城市的边缘捡拾一点残渣。”
“我们是很好的乐师,歌手,舞蹈家和占卜家,如果您允许我们在您的城市郊区搭建营地,我们会为您的人民讲述远方的故事,歌颂您的恩德,为您的百姓带来欢乐,为您的城市增光添彩。”
拉奥顿了顿。
“再者,我们还带来了东方的技术,不少人都能够胜任技术工人的岗位,我们会用自己的劳动换取生活所需,也能让您的城市更加繁荣。”
以撒随意点点头,陷入沉思。
截止到15世纪晚期,吉普赛人的篷车已经开到欧洲各处,各个国家对他们的接受度也有所不同。
吉普赛人对定居者的感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们不事生产,没办法自主独立地生活下去,必须依靠定居者来换取生活用品。
另一方面,他们在欧洲各国备受歧视,被各个城市赶来赶去,和定居者之间的不信任感很深。
他们渴望获得接纳,却不愿抛弃流浪的生活。
他们常年生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却为了生计不得不走入城市,暴露在当权者的视野中,驱赶与否,杀戮与否,全看当权者自身的好恶。
“孔蒂,你怎么看?”
以撒换上拉丁语。
“陛下,我建议您不要答应他们的请求,阿金加诺人都是些小偷,骗子,妓女,他们只会把您的城市弄得一团糟。”
孔蒂瞥了拉奥一眼,不屑地说。
“难道我不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就会温良恭俭,不再干这些勾当了么?”
以撒轻轻摇摇头。
“陛下,您可以禁止他们出现在城市边缘,勒令他们离开您的领地。”
孔蒂建议道。
以撒听闻,只有苦笑。
和另一支流浪民族不同,吉普赛人与主流文明世界一直若即若离,总喜欢把篷车开到文明和野蛮的交界处,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躲进乡野。
多少名君良臣试着解决吉普赛问题,没有一个人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最后,统治者们也就听之任之,反正他们对自己的统治地位完全没有威胁。
“陛下,将军,我们也是正教徒,也有正教徒的善恶价值观,如果我们可以通过文明手段谋求生路,绝不会行偷窃之事。”
拉奥言辞恳切。
“再者,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不少城市居民偷窃抢劫,却把罪名强加于我们。”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开始认为,我们就应该是偷窃犯和抢劫犯。”
拉奥用拉丁语说道。
这小子,倒是懂得挺多!
以撒眼光转动。
“父皇?”
“嗯?”
以撒望向阿莱克修斯。
“我认为,既然他们信仰正教,愿意成为我们的一员,那我们就该接纳他们,用信仰和仁德来感化他们。”
阿莱克修斯义正言辞地说。
“神告诉我们,每一位信奉基督的羔羊都是我们的同胞,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要以宽广的怀抱来接纳他们,而非直接排斥。”
拉奥受宠若惊地向阿莱克修斯深鞠一躬。
“小皇子,感谢您的仁慈,愿圣父的光辉永远照射在您的胸前,愿圣父的意志永远寄托在您的剑锋。”
以撒没有理会拉奥无意义的恭维,抬起双眼,紧盯着他。
“拉奥,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算是你们族群中比较有想法的一位,一般的部族宁愿四处躲藏,也没想过找上君主,和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陛下,其实是有的,我们也并非傻子,知道做出改变,已经有一些君主同意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我们采用赶尽杀绝的态度。”
拉奥说道。
“那么,如果我愿意接纳你们,允许你们在城市边缘谋生,你们能够给我带来什么?”
以撒问道。
“税收?兵员?劳动力?”
拉奥摇摇头。
“陛下,我们给您带来的东西远胜于这些,只要有我们的帮助,您在内政和战争上都会占尽先机。”
“我们能够给您带来情报。”
“情报?”
以撒收敛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情报。”
拉奥说着。
“据我所知,您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为您的两片领地建立起一个完善的驿站网络,四通八达的道路联通各个城镇和乡村,信息和财富也沿着道路向中央汇集。”
“您在国内的情报机构已经十分完善,但国外呢?”
“您也清楚,以外交官为核心开展的情报工作效率低下,根本无法触及底层,也根本无法触及一些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东西。”
拉奥微微鞠躬。
“但我们不同,我们可以不受限制地前往各个国度,人们对我们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习以为常,我们潜伏在城市的角落,我们活动在山野和乡村,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常人难以触及的信息。”
“您在国外的情报网络堪称空白,相信在这场战争中,您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不然也不会急着组建山地猎兵,急着发动保加利亚百姓。”
“大胆!”
孔蒂训斥道,看向以撒。
“陛下,我建议您立马将这个阿金加诺人赶出军营,以免脏了您的耳朵。”
“不,他的话很有意思。”
以撒缓缓摇头。
“拉奥,如果你们真的可以为我提供来自世界各地的情报,你刚才的提议也并非不能考虑。”
“但是,我们仍然要对你们的活动做出规范,如何规范,用什么来规范,请让我仔细想想。”
见以撒已经松口,拉奥的眼中迸发出光彩,重重点了点头。
转身离去,行至门口,拉奥却又回过身,看向沉思中的以撒。
“陛下,您是我见过最包容的君主,不少当权者只是看到我们的黄色皮肤,就压根不愿与我们多做交谈。”
拉奥略有些感慨地说。
“我们之间的交谈还算愉快,既然如此,我代表全体保加利亚罗姆人,送给您一份大礼,也算是我们族群给皇帝的见面礼。”
“说吧。”
以撒来了兴致,点点头。
“您开战以来,是否一直在寻找马哈茂德主力军的踪迹?”
“是。”
“为了这个目的,您将游骑四散开来,您让山地猎兵进入群山,您发动保加利亚平民,营造出很大的声势。”
“但是,哪怕保加利亚起义军声势浩大,甚至已经开始进入索菲亚盆地,马哈茂德依旧无动于衷。”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撒皱皱眉,问道。
“您找遍了保加利亚,却依旧没能找出马哈茂德的大军。”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拉奥抬起头,深邃的黑色眼睛直直盯着以撒。
“他们压根就不在保加利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