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
亥时二刻,广安侯府后院骤然凝起黑烟。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几个梳着垂挂髻,浑身脏污的小丫鬟们一边咳得满脸泪水,一边自兰车苑朝着各处跑去。
站在前厅与后院门边负责接引宾客的管事神色一凛,呵斥不许胡言,免得惊扰了前厅中的贵客们。
但丫鬟尖利的叫声还是在前厅中激起了千层浪。
广安侯虞风一个眼刀,下人们立刻召集府中人手去兰车苑救火。虞风这才笑着上前,一一安慰宾客。
众人也明白,前厅距离正门较近,反而是最安全之所在。正如广安侯所说,与其狼狈逃出受寒风吹,不如坐在前厅静待其变。毕竟兰车苑距离前厅也远,据说火势不大,应当能控制住。
在出殡前夜能来为老夫人守灵的,皆是广安侯府的至交好友。见侯府突遇此事,反而一个个上前寻些好兆头宽慰起广安侯来。
侯夫人小张氏院落着火,却落落大方地在前厅沉着处理着一切,更是得到了不少赞赏。厅中氛围,反倒比着火前热闹了许多。
因而没人察觉到,前厅中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孔武有力的嬷嬷隐于暗处,暗暗打量着前厅中的宾客们。
另一边,侯府后院。
兰车苑着火的消息此刻传遍了府内上下。所有的家丁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往兰车苑救火。
还未接近,便能看到滚滚熊烟朝天而去,火光像是给烈烟勾了金边一般,在纯黑的夜幕上描出了阴灰却不容忽视的危险。
大家连忙抄起顺手的盛水工具,便朝着兰车苑涌去。
稍稍来晚了一些的零星家丁拖着大木桶脚步蹒跚,里面的水已经被浆撒出了小半,众人一个个气喘吁吁,身上皆是水渍。
可当他们钻过狭窄的石拱门,进入兰车苑后,却发现所谓的火灾现场一片肃穆,气氛诡异。只听到噼里啪啦的木头爆裂声。
福泉掐算了一下时间,心道差不多了。
便微微挥手,五个强壮的手下站成一列守在石拱门外,里间的人不得外出,而晚来的人也无法进入兰车苑。
另一侧,也有人利落地灭掉了浓烟和散落的火堆。
与此同时,一个老嬷嬷自前厅而来,悄悄在福泉耳边交待了几句,福泉点头了悟,明白了外间宾客并无异样。
接着,福泉便拿出册子开始清点人数。
“第一步:以失火之名,行验查之实。外贼内贼,皆会露出马脚。贼之赃无释,定匿于院中。闻之,必寻机探查。外间宾客皆应静待其中,借故离开者,必有异。内间奴仆,晚到者,并验之。”
第二步。
亥时二刻。
永宁侯府奉命围在广安侯别苑外的护卫们听到了失火的消息,连忙整队回到广安侯府协助救火。
玉浅肆并两个无涯司高手隐于别苑东北角的院墙外的柳阴之中。
别苑此角,据福泉所言,是个空闲园子,距离兰车苑直线距离最远。越过院墙依稀可见院内树影幢幢,还有一廊亭尖顶隐隐跳起,在柔和的树影中,显得格外硬挺。
玉浅肆身后两个好手,每人皆手持一捆一头尖的木棍。
看到玉浅肆轻轻颔首,二人立刻得令,各自隐于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未几,一道黑影一跃而起,借着墙内树影猫在院墙之上,睃寻着院外的情况。
玉浅肆挑眉微讶,还真有贼啊。
身长八尺,借臂力而跃,轻功一般,下盘稳固。
估算完体重后,玉浅肆眯眼微笑,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就在黑影查探完四周一跃而下之时,便听到了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骤然下令。
他心道“糟糕”,但已经来不及了。
“参。”
在将要落地的一瞬间,一根木棍铮铮而至,恰好扎在自己即将落脚的位置。躲避不及,只好强自收起劲力,往右一滚。
“房。”
又是女子的命令,第二根木棍紧随而至,迫得他不得不再次转换方向。
“虚。”
“女!”
“危!”
“昂!”
“翼!”
女子的指令越来越快,那木棍行随令动,黑影狼狈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当他不顾内力已经被逼得混乱不堪,手拍地面打算强行站起时,却发现两根木棍分别从不同方向,朝着自己的面门和将要落掌的位置而去。他只得再次仓皇滚开,徒劳地在女子清耳悦心的声音织就的木网中费力挣扎。
此刻他已了然,女子的命令是以二十八星宿为方位,定然是摸清了了自己的身高体重以及武功身法。
但她竟然能精准计算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和反应,简直不可思议!而隐在暗处的两个高手则若虔诚信徒听从神佛秘语一般,铁血执行着一切。
奈何这两人武功太高,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而之前泄了太多气力,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随着他的动作变缓,那女子竟也放慢了语调,指令中音尾微扬,似是心情不错。
黑影隐怒,他察觉到女子似是觉得有趣,起了玩闹的心思在逗弄他。就像是看到无力挣扎的猎物后优雅而至的猎豹。
最终一声令下,他被满地的木棍逼得无处可去,滚到了一袭红衣脚下。
黑影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独特的清香伴随拳风而至,女子一拳携着巧劲落在黑影的右耳后,黑影便立刻被卸去了全身力气。
两个高手此时无声出现,将黑影提起,与玉浅肆对面而立。
这便是伯懿第一次看清眼前的女子。
一袭胭色渐红的身影,娇柔女儿色衬得女子肌肤如雪若玉。两弯黛眉不染自傲,一双潋滟之眸盛满了盈盈镜湖水,透着疏离与张扬。仿若一脚踏进了早春将融未化的湖水之中,冷彻寒骨却不自觉想朝着那阳光尽头的明艳深深陷入。秀鼻粉唇,是这片风景最迷人的点缀。
而那身劲服从腰部到裙摆逐渐染上鲜艳而不规则的红,衬得女子似是踏着烈火高歌而来。右臂自袖口而起以金色丝线绣着花纹繁复的鹰隼,若蔓似藤缠至左胸,似是自白色的云雾中逐渐隐入红色的血泊里。在黑夜看来无比诡谲而美丽。
女子好整以暇半抱着手臂,右手食指上一枚翠色玉戒在指尖转动,发出玉石相击的泠泠声响。
而抓着自己的两人皆是黑衣劲服,臂上也绣着金色的鹰隼,只是位置都在左臂。
鹰隼?高手?红衣少女?
他心猛地一沉。
玉面鬼心,善断能辨,见微知着,引为罗刹。
“提刑司?”
前一句略有迟疑,第二句便是断定:“你是玉罗刹!”
伯懿声若洪钟,含有隐怒。
提刑司。
一年前由圣上仿前朝旧制而设。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只听从圣人之命。天下间的疑案冤狱,只要圣人认为有必要,提刑司便可越过三法司直接介入。
圣人兴致勃勃,还特为提刑司亲笔御赐“无涯”二字,暗含“法理无涯”之意。
为应对提刑司事务与一应差遣,更是打算从各地军中精心选拔精锐组成提刑司的“无涯卫”。提刑司既是听从陛下差遣,若陛下日后掌了实权,无涯卫便是陛下的亲兵。
人人欢欣鼓舞,以为这是陛下试图从齐国公府收权,着手亲政的第一步。毕竟泰半朝堂都被齐国公府把持,陛下若想要收权,只得另辟蹊径。
只可惜满朝文武还未来得及反应,齐国公府便开始介入。
提刑司从里到外,一桌一椅,一人一木,都是齐国公府那位小公爷一手安排,美名其曰:“为陛下分忧。”
甚至还请来了一女子坐镇司尹一职。据说,该女子是断狱查案的高手,其开设的“玉里馆”专为百姓解惑辩冤,在民间颇有声望。
此时回过神来再想想其中之微妙,朝中清流大呼上当。
这哪里是陛下的亲军,这分明就是齐国公府借陛下之手成立的绣衣直指!
当初汉武帝设立绣衣直指,专司特案查办。虽奉命讨奸、治狱。实则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一切事由,皆由心所造。甚至后来一手造就了“巫蛊之祸”。
哪怕如今领头之人非朝臣而只是个女子,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明断冤狱?那岂不是只要事出有疑,提刑司便可随意介入?想到这一点,举朝上下无不心惊。
这可真是一步好棋,悬在众人头顶,教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
伯懿当时听闻此事,待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只得叹一句:齐国公府,当真是好手段!
玉浅肆浅笑出声,梨涡加深。她不知这短短几瞬,伯懿已在脑中过了千万遍与提刑司有关的信息,她只是觉得面前此人,甚有意趣。
热烈与冷傲相阖,带着散漫笑意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盯着自己浅浅而笑,右唇下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似天真烂漫,但那梨涡在伯懿看来,竟像是盛满了毒药一般让人不自觉胆寒。
而一旁两个提刑司的无涯卫却心里突突,低下头去不敢言语。这还是第一个敢当面叫司尹“玉罗刹”的夯货,心中俱是哀叹:小子,自求多福吧。
玉浅肆出手神速,只听“咔嚓”一声,伯懿只觉得下巴微痛,待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被卸了下巴,无法言语了。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真切地解释道:“对不住了,一般我抓人都得先来这么一下,免得一个个嘴里藏了毒,若是我还未来得及问话就让线索断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话毕,两个黑衣无涯卫开始熟练地搜身,衣角领口都不放过。
伯懿如今是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了,只能闭着眼,心中怒骂“走狗鹰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