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综哄着梁武帝道:“父皇耐心些嘛!”他转身对石兰道:“石兰你不用这么刚硬,至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也不用在这儿卖你那三两傲物,你可看好了,你与本王对弈时,至尊也在与本王对弈,他可没有第二双眼睛和心思看你的棋了,你也就不算君前对弈了吧。父皇,稍后儿臣只需将他当场下的棋给父皇看一看,不就能证明儿臣所言不虚了吗?”
梁武帝不信道:“以你的棋力,能试出什么深浅,还以一敌二,别胡闹了,让人家看笑话。”
“父皇又没看过儿臣下棋,怎么就知道儿臣的棋力高低呢!”
“怎么着也需再请一位高手,以二对二,这是对高手的尊重。”
“父皇,先依着儿臣的主意,包管我这以一对二,比那以二对二的好看就是了。”他对内官示意道,“棋具伺候!”
内官看至尊眼色默许,便将两幅棋盘棋子呈上来,分摆两处,摆好座子后,萧综分别对二位低首以示敬意道:“两位高手,小王僭越了!”
梁武帝也觉得有趣道:“好!要朕让你子吗?”
“不用,若是让了子,赢了也不能显儿臣的本事。父皇执白先行,开始吧。”
梁武帝在右上角小飞挂角,萧综便照样在石兰棋盘上挂角,石兰二间低夹,他便回去在父皇的棋盘上低夹,依次如法炮制,很快梁武帝便发觉步步受制于黑棋,动弹不得,石兰的棋风最初是灵活性强,善于根据形势调整战略,见招拆招,遇见褚嬴后,他眼界思维都大大提升,而与他对弈的人却远远逊色,久而久之,他也形成了类似褚嬴主动性较强且喜欢战斗的棋风,但对于棋形的执念,完全是看心情,今日他却不敢只看心情,招招争先的同时,也不断在预判棋形是否会受到影响。
萧综一边来回落子,一边看着父皇的白棋从四十三手的时候,开始左支右绌的崩溃,他一步一步传着棋谱,并没有看到什么妙手,可在不知不觉中就将白棋十多目鲸吞不剩。眼看着父皇败势已定,萧综连连给石兰使眼色意思是:“才开局,你下手怎么这么狠!”
可石兰非但没有收手的意思,仍是乘胜追击,越战越勇,棋至中盘,一望之下,白棋的局势千疮百孔,不忍直视,梁武帝无奈之下,又在左上方硬生生的撑起模样,可很快也被石兰冲断,再看梁武帝的神情已然显现出焦躁,于是萧综清了清嗓子道:“父皇,你……”
梁武帝这才想起来,和自己下棋的竟是萧综,便道:“你的棋艺何时精进到如此境界了,罢了,朕输了。”
内官看了看梁武帝的棋局,又看了看石兰的棋局,掩口而笑,在至尊耳边低语几句,至尊才知不是输给了儿子,会心一笑,道:“原来如此啊!”
“嘘,父皇,佛曰不可说,一说就着了相了。”
“那说什么?”
“不说心里想的,也不说棋谱,只说今日儿臣入宫下了两局棋,一局侥幸赢了父皇,一局大意输给石兰,这一胜一负,也可见石兰的棋艺高超了吧。”
梁武帝会心一笑道:“心服口服,这石兰的棋艺,可说是出神入化了,确实精彩。以后留在宫中伴朕弈棋,你可愿意?”
萧综连忙道:“赢父皇的人是儿臣,父皇应该先赏儿臣,儿臣再去赏他,这样才公平合理!”
“又胡闹,你又想要什么赏赐?”
“父皇不是一直有北征之意吗?儿臣之前提过……”
梁武帝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截断他的话道:“今日手谈乃是风雅之事,军机要务关乎国运民生,岂可轻率封赏,你身为皇子,需记得自己的本分是辅佐君王,此事无需再提。”梁武帝忍不住又数落他的道,“朕的一众皇子中,就数你的封地最为富庶,你还这么冒头占先,究竟有什么不知足的。”
萧综话都没说完,就被至尊封住了口,忍不住拉下脸来。
梁武帝又问石兰道:“你呢,朕赏你棋品逸官之位如何?”
石兰道:“至尊,既是赏赐,那肯定是草民想要的,那才叫赏赐,如果不是想要的,至尊硬是要给,那就是惩罚了。”
“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你想要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要不就不赏了,放草民回去,若是一定要赏,等草民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来告诉至尊。”
萧综自己不悦,便忍不住在别的事上发泄,一顿冷嘲热讽道:“哼,你以为你是谁啊,还有资格在至尊面前讨价还价。”
梁武帝点头道:“是没有这个道理。要赏,但也不能任你挑选,这样,既然你不要官,朕就赏你个大梁国手的名号吧,以后你无需自称草民,见官可不必叩拜,虽无官职,但朕赐你享士大夫之权,如何?”
石兰抓了抓头发,道:“士大夫之权,那杨玄保杨大人下次见我,是不是也不能不分皂白将我打死了吧?”石兰故意做出小民斤斤计较,又得意忘形的样子道,“这感情好,谢过至尊!”说着草草跪下给至尊磕头谢恩。
出了宫门,石兰喜滋滋的道:“你给我使得的眼色我看出来了,但是我想着,下手越狠,你爹留我的可能性越小,果然,我只拒绝了一次就成功了,看来他确实不太喜欢我,这下好了,鲤鱼跃龙门,我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这一趟没白跑!我还得谢谢你呢!”他见萧综闷闷不乐,问道,“这么顺利,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本王一向如此,不喜欢嬉皮笑脸。”
“好吧,我也算按照约定,完成了你的任务,也没出什么叉子,你之前要跟我说师父的线索现在是不是……”
萧综皱眉道:“这么着急,未免太功利了吧。”
石兰好生气闷道:“好话坏话都让你说,我想跟你套近乎,你一句冷冰冰的话顶过来,让人受不了,我现在跟你干干脆脆的,你又说我功利,真是蛮横霸道,不可理喻。”
“本王蛮横霸道,你是今日才知道吗?”
“你就耍赖吧!算了,可能我和你命里相克,我再去找小神仙算一卦,是不是哪有疏漏。”
萧综一把拉住他道:“算了,你不用去找他了,本王告诉你就是!只是事情说来话长,还是回府慢慢跟你说吧。”
石兰满意道:“可算是有句准话了。”他回头一想到,“可我还是得去一趟,我还欠他三十钱的卦金呢!顺道我还得谢谢他!”
萧综淡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了一眼石兰,想掩饰自己好奇的心思,心虚道,“左右也是闲着,转一转也无妨。”
石兰笑道:“真是,你也该去请他算一卦,算算你这命里是不是缺啥东西,还是多啥东西,咋什么事都喜欢别扭着来呢!”
“江湖术士,也配给本王算命!”
萧综的语调时而暖时而冷,让石兰觉得与之交谈十分困难,索性也不再回了。他们二人以及萧忠步行至小神仙那破旧的卦摊。因昨晚上下了一阵子的雪,今日便似乎更为严寒了些。小神仙还是昨日那一袭破旧灰色棉衣,落魄非常,石兰从腰间取了三十个铜钱放在了穷凶极恶那几个字眼上,道:“我来送卦金。”
小神仙收了铜钱笑道:“真的能找到你师父了?”
石兰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有八成了,只要有线索,我就不会放弃。”
萧综站在一旁,居高临下顺着他们拿钱的手扫了一眼桌上面的字眼,听了他们一耳朵的对话忍不住道:“你给人家指的路,怎么反问别人能不能找到?”
小神仙这才抬头打量了萧综,似乎是有些惊讶,怔怔的瞧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萧综最厌恶别人盯着他看,心里不悦道:“我不请你算命,不用盯着我看。”
小神仙道:“失礼了,若贫道没有猜错,你便是豫章王?”
石兰奇道:“你认得他?”
萧综也是一惊,有些事从别人口中听来,风轻云淡,但真碰上明眼人,还是这般落魄不堪的明眼人,让他不能不诧异。
“初次谋面,不认得。”小神仙道,“但非常有幸能见到这样的人。若是他肯跟你说褚嬴的下落,你多半是能找到的。”
萧综更加听不懂了,装糊涂道:“谁告诉你本王知道褚嬴的下落了,胡说八道。”
“贫道会不说话,但不说胡话。”
萧综一句话顶回去道:“好啊,那你说出个道理来。”
小神仙摇摇头道:“不能说。”
“那你就是胡说八道。”
小神仙夹住一枚铜钱,放回桌上道:“你看这枚铜钱,你要看它的反面,那就得把它反过来,但反过来,你看到的也只能是事物反过来的正面,还不是正着的反面。你要的道理就是你看不到的反面,贫道一旦说出来,就是颠倒了因果,果又变成了因,而所说之事就随之变了样子,所以不能说。”
萧综轻笑道:“如果因果随时会变,要你们算命的有什么用。”
“当你无路可走时,贫道可以指一条路。”
“听说你还敢算人一生祸福,似乎在说命由天定,若因果时时在变,何来命由天定。”
“那是另外一回事,天定的是命,未定的是因果。命也是因果,不过这个因果太大,人无力改变,可称之为命。”
“如果人不认命呢?”
“脱出命格之人,下场多半不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卑贱之人变富贵,穷困之人转发达,自古至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还青史留名,下场怎么不好了?”
“卑贱富贵,穷困发达这些不过是俗世眼中的表象,和命格没太大关系,卑贱穷困之人,若有过人之处,譬如坚毅有恒,体健聪慧,为人通达,乐善知命,那他终将成为大才,也难以久居卑贱穷困之地,这也是他的命,不算脱出命格。同样,有些人生来富贵,却狂悖纨绔,不知守成,早晚有一日会落得一无所有,这也是他的命格。所以有些看似人生来卑贱,命却不错,譬如你身后的这位就是福寿双全之人。”他指了指萧忠道。
萧忠听了喜滋滋道:“是吗?那承你吉言。”
小神仙和气的笑了笑道:“而有些生来富贵,命也不错,可偏要与命运作对,如桌案上的这些人,再好的命,也要化为乌有。”
萧综感觉出来他语有所指,道:“你似乎话里有话。”
“相见也是缘分,贫道送你两个字,知足,若能知足,便可诸事顺遂。”
石兰一拍手道:“唉,今天他爹也说他不知足了,看来他是真不知足,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还没问他要生辰八字。”
“看一个人的性情,不需要生辰八字,只看他的眼睛就够了,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性情,一万个人里未必有一个,更难得是生在一个富贵以极的人身上,不是好事。”
萧忠听了不禁十分担忧道:“那有解的方法吗?”
“有,但是跟没有一样。”
“怎么说?”
“他的性情,注定了他不会听任何人的劝,所以任何良方,与他无用!”
萧综听后非但没有忧虑,反而不在意的一笑道:“那你说本王是天生的坏命,还是你说的自作自受的坏命。”
“后者!”
萧综指着桌案上的字道:“在这里面吗?”
小神仙点点头。
萧综一笑道:“你说本王是穷凶极恶?”
小神仙摇摇头道:“不是恶。”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是疯。”
石兰都听不下去了,看着萧忠便要发怒,连忙挡在前面道:“小神仙,过了啊,我跟他相处一天了,他言语正常,举止有度,肯定不是疯子,他要是个疯子,那世上没几个正常人了。”
小神仙叹了一口气道:“我刚才看到他的眼神,坚毅而冷硬,感情藏得极其深厚,有这样的眼睛,只要他认准的事,他会将自己的命也放在筹码里,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说是比赌徒还要疯狂。你只看到他漫长一生的片刻,当然看不出疯,他一生,可能只疯一次两次,但这一两次,也一定是致命的。在贫道看来,那就是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