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世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当这个人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是一种独特存在之时,痛苦便随之而来。
这种痛苦就是“孤独”。
于是他开始四处游荡,寻找朋友,寻求归属。
他先遇见陆地上强横的动物族群——也就是狮虎豺狼一类。它们都吃生肉,口爪锋利,切断猎物咽喉时如刀刃。
“你们能接纳我吗?”这个人问。
“简直白日做梦。”它们说。“我们口爪锋利,凶猛无匹,你凭什么做我们的朋友?”
他被它们嘲笑驱逐,惭愧无地。
人继续游荡,遇见陆地上温驯的动物族群——也就是牛马羊兔一类。它们都吃草和果实,四肢健壮,奔跑跳跃时如风车。
“你们能接纳我吗?”这个人问。
“简直白日做梦。”它们说。“我们四肢健壮,迅捷无匹,你凭什么做我们的朋友?”
他被它们嘲笑驱逐,惭愧无地。
人继续游荡,遇见空中自由展翼的动物族群,也就是鸢鸷鹰隼一类。它们都吃虫鱼和小动物,翅膀宽大,展翼飞翔时如疾风。
“你们能接纳我吗?”这个人问。
“简直白日做梦。”它们说。“我们翅膀宽大,灵敏无匹,你凭什么做我们的朋友?”
他被它们嘲笑驱逐,惭愧无地。
人走到水边,遇到在水中游弋的动物族群,也就是鱼虾鲸鳌一类。它们都吃水藻和浮游生物,有腮有鳍,在海中成群结队。
“我们能接纳你。”它们说。
“简直白日做梦。”这个人说,“我不会到水里生活,要你们这些冷血家伙做朋友有什么用?只有比我强的才配做我的朋友。”
于是这个人继续四处寻找朋友,同时也在孤独坚忍中成长。
他先是学会了制作武器,这引起狮虎豺狼的羡慕。于是陆地上强横的动物族群前来向他寻求联合。
“你能接纳我们吗?”它们问。
“简直白日做梦。”他说。“我的武器锋利,比起你们的口爪更是威力无匹——你们这些落后于时代,只知道无谓逞强的武夫凭什么做我的朋友?只有比我强的才配做我的朋友。”
它们被他嘲笑,惭愧退去。
人不久又学会了农田耕作,不再流浪。食物的丰足引起了牛马羊兔的羡慕。于是陆地上温驯的动物族群前来向他寻求联合。
“你能接纳我们吗?”它们问。
“简直白日做梦。”他说。“我的食物充足,比你们整天四处觅食更能填饱肚皮——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知道东游西荡的浪荡公子凭什么做我的朋友?只有比我强的才配做我的朋友。”
它们被他嘲笑,惭愧退去。
人不久又学会了建造房屋。窝在屋里可以抵御严寒,这引起了鸢鸷鹰隼的羡慕。于是在空中自由展翼的动物族群前来向他寻求联合。
“你能接纳我们吗?”它们问。
“简直白日做梦。”他说。“我的房屋坚固,屋内的温暖比起你们的翅膀羽毛更能抵御严寒——你们这些好高骛远,只知道空谈理想的浪漫家伙凭什么做我的朋友?只有比我强的才配做我的朋友。”
它们被他嘲笑,惭愧退去。
不久,天地间出现灾难征兆,气候骤冷,万物凋零。因为食物匮乏,陆地和天空的动物只好来到人住的地方,寻求接纳。人接纳了它们,给它们食物,让它们到自己建造的房屋内取暖。
“谢谢你接纳我们做你的朋友。”大家都真心诚意的致谢。
“错了,错了。”他说,“我只是接济你们,你们并不是我的朋友。你们不配做我的朋友。只有比我强的才配做我的朋友。”
情况越来越糟糕。灾难征兆加深,山崩、地震、海啸、天火。人也和其他动物一样渐渐感到恐惧。
“天呐,为何要让我独自承担这灾祸带来的苦痛?此刻竟没一个和我共同分担的朋友,这难道就是我应得的结局?”一天,他独自在旷野中对天诉求。
“起来吧,那个人。让我来做你的朋友。”冥冥中一个声音回应他的诉求,那声音既不年轻也不苍老。
“你是谁?”
“我是命运之神,自然宇宙的主宰,值得你永远信赖的朋友。”
“你凭什么能做我的朋友?”
“因为我比你强不知多少倍,符合你挑选朋友的条件。”
“假如我不选你呢?”
“你不能不选,你别无选择。”
“我不想选你,不管你比起我来有多强大。”人忽然焦躁起来。这是弱小对强大本能的排斥抵触和厌恶。
“理由呢?”
“没有理由,只是我刚刚改变了主意——只有和我能力相当的,才能做我的朋友。”
冥冥中传来一声叹息。那是命运之神对人出尔反尔发出的慨叹。之后就没了声息。
人改变了初衷,开始和命运之神自然的主宰展开艰苦卓绝的抗争。在这漫漫时光中,不知何时,从什么地方又走来了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对抗天地灾害。直到这个外来者出现,他才知道自己并非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很好,他是个人,并且和我能力相当,适合做我的朋友。”当外来者和他一起对抗自然与命运的时候,他好几次这样想。但是这提议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每当想要提出的时候,他都会忽然厌恶的想到——“这个人竟然和我不相上下,我在许多方面不能超越他很多,有时候反而被他超越过去。他时常让我感觉窒息郁闷,而更多的时候,则是那种‘被他超越过去’的担心压迫我的心房。如果没有他该多好,如果他就此消失该多好,自己还是一个人,独一无二……”于是,就在他持续这种想法的时候,外来者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是死在不知什么地方?还是他自己离开了?他不很清楚,也不想追究,就好像这事情的发生是理所当然。他所清楚的是他又自己一个人了,他轻轻的松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多年。
这个人老了,行动不便,每天更多的时间是坐着躺着,静止不动。人静止不动的时候就会沉思冥想——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回想自己得到的失去的,还有那些想过得到却终于没有得到的。这时候一股浓郁的忧伤忽然袭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似乎也没找到一个朋友。
“你在哪里?”他对着旷野喃喃低吟,旷野上方有铅一样颜色的云飘过。
“我在这里,朋友。”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声音回应他。
“你叫什么?”
“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