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文校已有一百九十多年的历史,门前柱石上的“文以载道”四个大字还是始祖皇帝亲笔所题。
一百九十年来,这所百年老校为大景的朝堂源源不断地输送了无数国之栋梁,也为九州文坛培养了许多彪炳史册的文人巨匠。
这里是天下仕子心中的圣地,是文人墨客的理想所在,也是大景朝堂的脊柱和血库。
长在深宫中的叶倾怀从未亲眼见过文校,却常常能听到它的名号。在她心目中,文校应当是一副桃李春风百家争鸣的模样,校园里应当随处可见大儒往来,学子争辩的景象。
而不是眼前这副空无一人的萧瑟情境。
门前站着几个披甲持枪的重兵,神色犀利地扫视着往来的人群,让整个校园都笼罩上了一层紧张的气氛。
叶倾怀打量了一下几名守卫的领队,他穿一身明光铠,足登乌皮靴,右手虚扶着挂在腰间的宽剑。
是京畿卫的装束。
京畿卫隶属兵部管辖,是盛京中作战能力最强的武装部队,一般若非暴动、流寇、火器一类的大案,京畿卫是不会出动的。
叶倾怀不禁蹙眉:文校是有什么大案,竟然触动了京畿卫。
她每日上朝从未听说文校出了什么事,上报的折子里也不曾有蛛丝马迹。但她稍加思索,便觉得此事与王立松一案有关。毕竟连三司会审都能变成一场指鹿为马的大戏,相比之下调动京畿卫简直是小事。
叶倾怀整理了一下行装,行至文校门前,作势向门内望去。
“干什么的?”果然引来了京畿卫严厉的问话。
叶倾怀行了一礼,道:“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仕子,敢问军爷,文校这是怎么了?”
那名队长闻声向叶倾怀走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倾怀,示意问话的京畿卫退下,他走到叶倾怀身边,又打量了一眼叶倾怀,问道:“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啊?来文校所寻何人?可有旌券?”
叶倾怀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名字,下面印着章,她递给京畿卫队长,恭敬答道:“旌券在此。在下姓贺名有为,出身京左,此次进京是为春闱赶考。家父曾在文校祭酒门下读书,托我此次来京必要先拜见祭酒大人。”
她冒顶得是母家分家的一个表亲之名,旌券也是官府刊印的正货,纵然是户部来了也查不出问题。
果不其然,那队长将那旌券在手中反复掂量着看了看,道:“贺有为?”
叶倾怀点头道:“是。”
“你进京的时候,没有看城门上的告示吗?文校祭酒犯了事,已经被革职问罪了。你要见他,恐怕是见不到了。”
叶倾怀心头一惊,王立松虽然已被刑部羁押,但是定罪的诏书还在她宫中,只要这纸诏书没有盖上她的玺印,王立松的判决就还没有定下,他就还是文校的祭酒。
但听京畿卫的口吻,似乎已经得到了王立松被革职的传令。
叶倾怀心中一股怒火腾得升了起来。
看来不只是她这个皇帝形同虚设,就连她手中的传国玉玺也已经形同虚设了。
这些人,口上说着忠孝之词,眼中心中何尝有过她这个君主?
队长走近她身边,又打量了她一遍,道:“小兄弟,我见你也是个家境富裕的少爷,这么老远上京赶考不易,让你这样空手回去也不好。我倒是可以向祭酒通传一声你来过的消息,你也就算替你爹尽过孝道了。”
叶倾怀不知他突然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禁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却见那队长满脸堆着油腻的笑容,又靠近了叶倾怀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京中不比京左,凡是都需要打点。”
说完,他对着叶倾怀比划了一个银票的意思。
叶倾怀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她的眼前像是闪过许多画面,有锦衣华服的贵人,有骨瘦如柴的乞丐,有三司会审上低头沉默的臣子。
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连退两步,与那队长拉开了距离,喝斥道:“此乃天子脚下,圣贤门前,尔等竟敢目无王法当众索贿,如此败坏风骨,是何人教的你们这样?”
叶倾怀说得声音极大,惹得京畿卫和周围的路人都向她看来。
她从未如此愤怒过。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愤怒。
她是为京畿卫贪婪的嘴脸而愤怒,同时似乎也是为朝臣们的唯唯诺诺而愤怒,更是为顾世海辜负了她和先帝的信任而愤怒,但最多的,是为自己的无知和无力而感到愤怒。
她想问问,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教的他们这样?
几名京畿卫和他们的队长一时间竟被她的气势震住了,但下一瞬,那队长马上反应了过来,他面色一冷,道:“老子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不知死活,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来人,把这刁民拿下!”
京畿卫队长说话中气十足,顿时在叶倾怀面前找回了气场,他一挥手,两个京畿卫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叶倾怀两只胳膊反扣住,把她整个人都按着低下了头。
叶倾怀活了十几年,从未受过这样粗暴的对待,不禁怒火中烧,奈何她身板瘦弱,被两个大汉押着,完全反抗不得。
眼见两人便要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走,叶倾怀心生焦虑,难不成自己就要成为大景史上第一个下狱的皇帝了?
她在京畿卫的拖拽中强撑着站住脚跟,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叫伱的主子前来见我。”
那京畿卫队长却毫无惧色,反而笑道:“你就算是天王老子,这里也是我说的算。带下去!”
叶倾怀万万没有料到区区京畿卫竟能猖狂至此,但看他们的行径显然是在盛京城中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惹了事闯了祸也浑然不怕,上面必是有人照应。
她心道不妙,正在脑中盘算着对策,肩头忽然一轻,扭押着她的力道突然被卸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若无其事地搭在她肩头的臂膀。
叶倾怀抬起头,只见一个比自己高大一圈的男子举重若轻地拨开了两个京畿卫,在她身边站住,一手搭在了她肩上。
那动作,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
男人身形高大,一张脸生的棱角分明,五官端正。冬月的寒风中,他只穿一身简单的布袍,衣袍下隐约可见蛰伏着青筋的肌肉。
是个练家子。而且能这么轻易地拨开京畿卫,应当是个好手。
在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中,他突然对着京畿卫队长展颜一笑,道:“这位军爷别计较,他是我表弟。这小子初来乍到,走岔了路,冲撞了军爷,咱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似乎是为了坐实他和叶倾怀的亲属关系,他还十分友善地拍了拍叶倾怀的肩。
叶倾怀眼角一抽,她感觉自己的肩膀脱臼了。
“你不是只有一个妹子么,什么时候还有个表弟了?”队长显然和他是熟识,却皱着眉头质问道。
“才来京城,才来京城。”男子说着,凑到队长的身边,从怀里掏出几枚银子塞在他领口里,面上陪笑道,“让梁队和兄弟们费心了,一点意思,算我请兄弟们喝个酒。”
那队长将那几个碎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数了一数,似乎觉得有些少,但是抬头便撞上男子的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又看了一眼叶倾怀,满脸都写着“今天便宜你了”,然后掉头对男子道:“今天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回去好好教教他规矩。”
说完,他把叶倾怀的旌券抛还给了男子,带着手下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很快就散去了,门前只剩下叶倾怀和那高壮男子两人。
叶倾怀警惕地看向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哥啊,怎么翻脸不认人?”他说完,又搭上了叶倾怀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是要找祭酒吗?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