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
刚刚还头昏目眩摸不清状况的众人经这提醒,突然醒悟过来,他们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此番祭祀,为的就是泉水,如今祖宗亲自取了妄者的血,完成了祭祀,自然也该消了气,那泉水是不是也能恢复了。
思及此,众人果然不再管小五子,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脚步一致,推开沉重的大门,纷纷朝着东边沙泉而去。
还没到泉边,走在前面的人就停下了脚步,原本轻快的步伐变得跌跌撞撞。
芦苇倒伏的更厉害了,碧绿挺拔的叶片蔫儿吧唧,有些已经变作焦黄之色,生命就似原本充满叶面的绿意,此刻已经被抽离。
只是看看这些走到生命边缘的植物,村人们就已经知道,深埋他们心底的最可怕的噩梦成真了——泉水没有回来。
其实自泉水干涸开始,这种可怕的直觉就像一颗种子,扎根在他们身体里,没有发芽,却时时翻动土壤。没有人敢将这想法告诉旁人,那可是对神泉最大的不敬——神泉怎么会抛弃村民呢?这可是千年来都一直无怨无悔孜孜不倦哺育着他们的母亲泉啊。所以他们将全部错误怪到当日偷偷取水的陈述年身上,又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到这次祭祀身上,毕竟村志有载,很多年前,泉水也曾干涸过,正是因为那次祭祖才将一切挽回,如果之前可以,那现在必然也可以,他们的虔诚之心重来没有变过,哪怕要用活人之血。
可现在……
没有人看到发生了什么,就在众人失去意识的瞬间,小五子的脸上突然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想起他留在泉底的无人机,自然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众人都感受不到的时间里,祖宗已经惩罚了导致泉水干涸的妄者,而祭祀也已经完成。可为什么呢?为什么眼前的泉水依旧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呢?
李冲率先跪倒在地,他无力而暴躁地捶打着这片大地,朝着就要与沙漠融为一体的沙泉发出了一声嘶吼。
“何教授,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是不是祭祀还没完成?”
赵叔还没有放弃,他上前两步抓住何姒的手,异变发生之时,他是与何姒最近之人。在他看来,何姒已经读懂了村志,她用沙漠古国已经遗失的力量,遮住了众生的眼睛,主导了一场祭祀。他虽什么都看不到,但却深知,这个女孩确实如先前介绍的那般,拥有他不能理解的力量。
何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叔的眼睛里同时涌现着希望与绝望,竟与村志上最后闪过的那个眼神相同,那只犀牛的眼神。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错了?”看到何姒欲言又止的模样,赵叔心中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没事,我们还可以再试试,小五子交给你,或者你告诉我怎么做,让我们来解决。”
赵叔的话语变得狠厉而疯狂,朱斌将他从何姒身边拉开:“赵叔,算了,大家已经尽力了,你难道真的要杀人吗?”
“算了?怎么算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这里不仅是我的家,也是你父亲辛辛苦苦守护了五十多年的地方!”
“就是因为这是我父亲费尽时间、精力甚至生命去守护的地方,我才说算了!”朱斌也发出了呐喊,“赵叔,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地方,贫瘠、荒凉、恶劣、黄沙漫天,一无是处,这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守护的,一代代村民起早贪黑耕耘劳作,到底换来了什么?这里就是不适宜人类繁衍生息的地方,你们敬畏这方土地,可这方土地何曾怜悯过你们?已经死去之人的意志,真的要用一代代村民的前途和未来去填吗?”
“你……你怎么会这样说?刚刚从祖庙出来,刚刚才给你的父亲磕了头,你怎么敢这样说!”赵叔的声音打着颤。
“因为这是事实,”不同于赵叔的激动,朱斌越说越平静,“赵叔,你也该出去看看了,困在这里一辈子,除了倔强和固执,你们得到了什么?知识?金钱?快乐?不要继续自欺欺人了,你们选择留下根本不是为了守护神泉,不是为了守护祖庙,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外面早就天翻地覆了的世界,害怕失去你们所谓将军后人的特殊与优越感,害怕正视你们已经被时光抛弃了这一事实。”
“畜生!”赵叔忍不住打断了朱斌的话,他指着口出狂言的朱斌,伸出的手因为气愤而上下抖动:“难怪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你父亲是被你活生生气死的。”
“不是,”朱斌依旧平静地述说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父亲是被自己的固执困死的,也是被这个地方熬死的。”
朱斌说完,再也不理会其他人,独自朝着低矮土屋的方向走去:“泉水已经枯了,我也不想再与你们一起过自欺欺人的日子,我回去收拾下东西就会离开,你们自便吧。”
一阵风卷起粗粝的沙尘,日头已经越过了大半个天空,将那道独自离开的孤独背影映照在地面上,斜斜长长。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赵叔没有再说话,这次,是李冲对着离去的背影喃喃着。他只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期待回答,下意识的,他也觉得这便是沙泉村的终点了。
可老朝奉回答了,他望着众人说道:“相去几何,这四个字你们可有印象。”
“相去几何……”赵叔默念了几遍,搜遍记忆也找不到有关的事物,但不知为何,面前这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一开口,他就又有了希望,“是不是刚刚祭祀中出现的东西?”
“是。”老朝奉给了赵叔一个肯定的答复,并且破天荒的详细解答道,“我觉得祭祀已经成功了,你们还记得吧,泉水是先浑浊后逐渐干涸的,也就是说变化有一个过程,那祭祀过后泉水的恢复,自然也要等一段时间,不必心急。”
“对、对啊……对啊,要等一段时间,我怎么忘了这事。还得是……还得是这位老先生有经验。”赵叔眉目间的阴云说散就散,晴朗又出现在他眼角,他满怀期望地看着老朝奉,仿佛只要他说了,泉水就能复苏了。
村人们见到赵叔的样子,又看看老朝奉,不知为何,原本死灰般的面色也活了,特别是瘫在一旁的小五子,整个人如释重负般耸拉下去。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结成了一道狰狞的痂,从右边眉毛一直蔓延到下巴。
何姒知道他脸上的伤口不是祖先惩罚,他是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心生不忍,说道:“我先带你去处理下伤口吧。”
“伤口之事可否请赵叔代劳,我与你还有事要商量,”秦鉴没有同意,而是转向赵叔说道,“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那些血毕竟是为了沙泉而流。”
“你们快去吧,小五子留给我们照顾就行,你放心,他是我们村自己人,我们不会真的伤他的。”一听秦鉴说还有事要和何姒商量,赵叔立刻答应下来,心里又轻松一些。他知道,若秦鉴此刻提出要走,才是最坏的情况,而他肯留下,说明泉水确实没事——难题可能还未全部解决,但至少还有解决的途径,否则他们要商量什么呢?
“那我们先回屋,李冲,要不你那屋再借我们用下怎么样。”
“当然当然。”赵叔在后面替李冲抢答。
“走吧。”老朝奉低低唤了一句,四人同时迈开步伐。
没走出几步,何姒还是不放心般回头问道:“你们不一起走吗?”
“不用管我们,”李冲说着冲她摆摆手,干脆席地而坐,“我们要留下守着泉水。”
“这……”
“走吧,只有泉水才能说服他们。”
“嗯。”
何姒不再犹豫,四人再次到达李冲家时,日头已经西斜了。君九姿照例从包中掏出几袋压缩饼干分配到位,自己先就着矿泉水先咬了一口,然后坐在椅子上放松身体,同时竖起了耳朵,准备听戏。她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也是在最后阶段离何姒最远的,除了“犀牛”二字,她没有获得任何信息。偏偏就是这个唯一听到的字眼,没有带给她任何灵感,反而将她的脑袋搅得更加迷糊。
“何姒,最后所见之物,你确定是犀牛吗?”范宇代替她先问出了口。
“是。”何姒说的很笃定,“之前流沙坑中,我只见到了动物尸骨,凭借尖角之物将那动物认作了大象,后来秦鉴说可能是牛羊,我总觉得不像,但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可这次,我见到的是活着的动物,犀牛幼崽,长相非常独特,我总不会认错。”
“这就奇了怪了,这种动物即使在当代都很少见,莫说古时候,特别还是在这沙漠之中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范宇眉头紧蹙,陷入了两难之中。
“哟,什么事把范处难倒了啊。”随着这声娇媚的声音,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也从内屋传了出来。
“哟,刘姐,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扶着你出场啊,这地方沙多路滑,小心崴着脚。”
两人一来一去夹枪带棍,都是习惯了的,秦鉴和何姒面色如常,可君九姿却忘记了咀嚼,她看着突然出现的刘蕊,一时不知道是惊讶更多还是茫然更多。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就是上午在电话里把范宇训得像孙子似的刘蕊,不像啊?
君九姿回忆间,那人已经从柔和的夕阳余光中走来。头发盘在脑后,有意无意地留下几缕垂在耳畔,优雅中增添几分随性。深蓝色旗袍包裹住她曼妙的身躯,衣角用金丝绣线绣着牡丹,栩栩如生,随着她窈窕的步伐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小何姒,又见面啦,”刘蕊今日心情很好,给何姒抛了个媚眼后又看向腮帮子鼓鼓像花栗鼠般的君九姿说道,“君教授,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多……”君九姿一伸脖子,将满嘴的饼干全都咽到肚子里,才重新说道,“多多关照。”
“特别是邓主任那里,记得帮我们美言几句。”刘蕊说着在君九姿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款款翘起二郎腿,“刚刚聊到哪里啦?哦对了,是犀牛很少见这个话题吧。”
“怎么,刘姐已经查到了?”
“邓主任指明的任务,你一发消息给我,我就抛下手头所有工作为你们服务咯。”刘蕊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敲了敲桌面说道,“你说的对了一半,犀牛在当代很少见,因为这个物种已经在我国境内灭绝了,你只能在动物园看到他们,但古代,特别是远古时代,犀牛恐怕一点都不少见。”
秦鉴点点头,说道:“确实,《墨子》有云,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
何姒听的眼睛发亮,满眼崇拜,刘蕊见状又补充道:“事实上,我国曾经是盛产犀牛的国家,小何姒听说过中国犀牛吗,包括印度犀、苏门犀和爪哇犀,曾广泛分布在我国华南地区。”
“那也不至于到xj大沙漠中来吧?”范宇被纠正了错误,却对这一点疏漏很不服气。
“是啊,我只负责查出你所要的资料,至于犀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水源干涸又有什么关系,就只能请范处开动脑筋啦。”
“关于犀牛的文物呢?”秦鉴问道。
“很多,最出名的便是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类似的青铜酒器留存不少,秦老板肯定也知道,和之前说的象尊除了外形之外,并无其他不同,”见秦鉴点头,刘蕊继续说着,“还有一些是犀牛形态的石雕玉刻,比如唐高祖李渊献陵所置的大型石犀等。当然,最多的便是犀牛角塑之物,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的先人是赋予了犀牛角以神性的,他们认为犀角有着辟邪的功效,所以稍有地位的达官贵人们便免不了要佩戴犀牛角雕刻之物衬托自己的身份。”
“哦,我想起来了,白居易诗中就曾写过,通天白犀带,照地紫麟袍。”范宇也翘起了二郎腿,认真开始挖掘脑子中的古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