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昨晚那顿连菜名都叫不出来的豪华大餐,今日一人一碗馄饨,朴素的不能再朴素了,但却吃得热热闹闹,一团和气。饭后老朝奉又被刘蕊哄着骗着带大家去看了一回埋在土里去火的古法口脂,再三答应一定等她明天起床了一起调色,刘蕊才松了口,放几人各自散回屋里。
何姒趴在窗前书桌上,看着变胖了的月亮,整理心事。
都说山中岁月长,她在山中宿过很多次,有时是独身一人,有时是和几位师兄一起,大多是为了古建筑研究采风,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目的地的停留,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种悠长岁月的魅力。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明明一切都已经发生,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风走风停,月圆月缺,这一刻的风景与上一刻千差万别,再细看时却又一模一样。
难怪秦鉴会生出那样一副。老气横秋而又波澜不惊的脾性,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终是山。
师兄查岗的电话才挂,孙浅的信息已经叮叮咚咚跳满了整个屏幕,何姒一条一条细细看着,除了今日摆脱记者的惊心动魄和洋洋得意,还提了一嘴现在校园里的谣言四起。
孙浅不过一笔带过,但何姒知道事情应该闹得沸沸扬扬。
那些帖子何姒自己也能在校园网里看到,毕竟前几日她才携新晋绯闻男友在上面“风光”了一把,如今热度未消,又冒出个城中炙手可热的邓家二公子,必然要血洗校园网,火爆的程度何姒不看也能猜到。
可她一点都提不起兴致去关注,她干脆离开桌椅,斜躺到床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回着——放心吧,你也注意安全,我心里有数。
其实她心里哪有什么数,只是寥廓凉天静,晶明白日秋的娴静气质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在此刻停了下来,于是,世界的喧嚣与纷扰也都静止了。
回完孙浅,何姒把手机开到免打扰模式,在满屋不知名的异香和偶尔几声格外清脆的鸟鸣中闭目养神,不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半梦半醒间,何姒突然想起下午那个戛然而止的梦,以及被小石头打断的思绪。
晚上用餐的热闹冲淡了她的恐惧,可此刻空山夜静,关于梦境的记忆又一层层涌上来,何姒辗转反侧,几度想从记忆中挣脱,却又沉沉浸入梦境。
记忆中,血海翻腾得更加激烈,千年巨龟浮在水面上却岿然不动。怒浪滔天,击打着坚硬的背壳和粗粝的鳞甲,巨龟阖着眼,稳如泰山。动静之间,真正吸引何姒的,还是那个老者,他静静地与何姒对视,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何姒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忆,而是梦境又开始了。
果然,天色大变,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有什么东西开始从天上掉落。
起初,何姒被风迷住了眼,她以为是失去了翅膀的巨鸟纷纷坠落,于是她招来了小九。
小九在下坠物中穿行,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低鸣,绕行几圈后,终于衔着一样东西飞到何姒面前。等何姒看清那是一颗眼球后才发现,正在掉落的,似乎是人体的残肢。
她刚意识到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害怕,一条尚在抽动的胳膊已经落到她脚下,发出“啪”的一声,对面老人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何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突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传来震动,脑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地面开始浮动,仿佛有什么恐怖的生物正在海底深处醒来。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鸟叫声,何姒知道那是小九在警告她,可她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的面前,巨大的乌龟转过头来,脑袋就悬停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她也站在一只巨龟之上。
小九俯冲向龟甲,却因为立于巨龟之上的何姒而不敢真的发起攻击,四野茫茫,何姒空有手中丝线却没有着力之地。
“秦鉴……”连滚带爬往后退的瞬间,何姒发出无声的叫喊。
“别动。”
两个声音同时到达她的耳侧,说着同样的话。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来自秦鉴,一个则……
何姒的大脑已经停转,却看到面前老者嘴唇开合,那句别动,竟似乎是从他嘴里出来的。不是对着何姒,而是对着她脚下的千年巨龟,巨龟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话,缓缓垂下了头,不再起伏。
何姒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于尸山血海中踏浪而来,打一把镶金黑伞,着一身黑色劲装,面色冰冷,眼神倨傲,如履平地,合伞一斩,巨浪就被劈开,留出一条康庄大道。
“不用怕。”他走到何姒身边,收敛了怒意,轻轻将人扶起,第二下正要斩下,却听何姒说道:“等等。”
秦鉴便真的停住了,他低头看着何姒,也不说话,目色渐渐温柔,手中的伞遮在两人头顶,周围的血污便渐渐散去,仿佛一对璧人静立在江南烟雨之中。
“他似乎是想帮我。”
何姒牵着秦鉴的手,因着那句别动,再次看向对面的老者,却只看到满目悲怆。
“你为什么来找我?”
对面老者摇了摇头,不知是何姒问错了,还是他不想答。可刚刚乌云密布的天空开始放晴,几人脚下翻腾的血色褪去,已经是碧波荡漾,何姒觉得,那个老人似乎比自己上次看到他时更苍老了。
“我能帮到你吗?”何姒再次问道。
老人笑了,脚下巨龟朝远处退去,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海上升起雾气,不一会儿,一切就融入了天地之间,再无踪迹可循,握着何姒的那双手也渐渐化为虚无。
何姒再醒来时,背后又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起身喝了点水,才发现窗外的天光朦朦胧胧,黑暗已尽,白昼未满,这一梦,竟然梦了大半夜。
此时再睡是不可能了,她干脆起床出门,借着廊下一点还未熄灭的昏黄灯光,敲响了秦鉴的房门。
“来了。”门被推开,门内人毫无惊讶之色。
“我梦里的……”
“是我。”
“那个梦怎么回事?”
“还不知道,”秦鉴摇了摇头,“老人、巨龟、从高处掉落的残肢,一会我会把细节告诉范宇,你不用担心。”
“不只是残肢,”何姒想起了梦境的上半段,立刻补充道,“是一个人,整个人从楼上跳了下来。”
何姒说完,见秦鉴沉默着不说话,连忙又补充道:“下午也梦了一会,只是被打岔了,还没来得及讲。”
“你总做这样的梦吗?”
“倒也不是,上次做梦还是姜淮出事之前,大部分时间都睡得挺好的。”何姒说完,感觉自己像是在给医生报告病症,又问道,“你怎么会跑到我梦里?”
“阿姒觉得呢?”秦鉴边说边泡茶,潺潺的水声把何姒的心都搅乱了,他才答道,“我也正想问阿姒,我睡得正香,不知为何突然听到有人喊我救她,生生将我喊醒了。”
秦鉴说着,将刚泡好的热茶递到何姒面前,看着她脸上浮起今日的第一抹晨色。
“喝点茶吧。”
一张方桌,两把竹椅,两人不再说话,迎着山间第一缕晨风喝茶。何姒确实渴了,一杯喝完接着一杯,如牛饮水,接连三杯下去,后背又冒了一层细汗,不过这次却不是害怕的汗了。
“还害怕吗?”
“不了。”
“那便是喝透了,”秦鉴说着不再添茶,而是对着屋外黛青色的群山说,“一宿过了,口脂可以起了。”
“刘姐不是说要等她吗?”何姒嘴上拒绝,脸上却显出期待之色。
“她只说要等她调色,调色之前还有很多步骤呢。”
“对哦。”何姒歪着脑袋想了想,没错,刘蕊似乎真是这么说的,秦鉴也是这么应的。
“阿姒是留下来继续喝茶,还是同我一起去?”
“一起去!”何姒立刻放下茶杯,生怕错过这次新奇的体验,随后,一个干净的白瓷罐被塞到她手里。
秋寒露重,等了一夜,墟里的孤烟已经彻底燃尽了,香气也不再向昨日那般外露,渐渐沉淀到了埋在土中的陶罐里,只余一丝遗香缭绕。
秦鉴拿起锄头,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周围的泥土剥开,动作轻柔却又利落。何姒从未想过秦鉴这般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贵公子也会干农活,可真看到了,违和之外又生出一种天然的质朴,令人心生亲近。
她看着秦鉴将两个陶罐一起取出,珍重地抱在怀里,然后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石桌旁坐下,回头朝自己招招手。
“把瓷罐和我的手套带过来。”
“下面要做什么?我帮你一起。”何姒也在石凳上坐下,心痒难耐,毛遂自荐。
“把封泥都除了,小心些,不要落到瓶里。”秦鉴说着,递给何姒一只手套。
于是两人每人一只手套,头靠着头,仔细地将陶罐周围的封泥一点点剥离。末了,何姒看着快要干净的半边陶罐,忍不住吹了口气。尘土飞扬,全都扑到对面秦鉴的脸上。秦鉴正做的专心,一时不察,咳了半天。刚睁开眼,看到何姒伸着灰不溜秋的手就要来帮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灰头土脸,双眼迷蒙,连眼睫毛上都挂着灰尘,扑闪了两下,显出无辜之色。
“你这最后吹一口气是什么习惯。”秦鉴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何姒,像是怕她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对不起,平时做建筑模型的习惯。”何姒第一次看到秦鉴吃瘪的样子,一边内疚,一边又觉得好笑,憋了半天,还是笑出了声。
秦鉴因着这一笑彻底没了脾气,用手背抹了下灰尘,重新乖乖顺顺地在石凳上坐下。
此时封土已经除净,他确定何姒不会再吹气了,才将灰尘细细拂开,解开麻绳,又轻轻揭开封布,一汪荡漾着春色的碧水便出现在何姒面前,质本洁来,芳香扑鼻。
“这个就是口脂?”
“这个只是合香。”
秦鉴说着,把何姒带来的瓷罐放到桌上,仔细掸去浮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覆在瓶口,将合香后的液体缓缓倒在白布之上。修长的手指轻点瓶口,液体从布眼里渗下,速度很慢,一点一滴,秦鉴也不急,就在萧瑟秋意中安静地等着。橙色的光从秦鉴的下巴落到鼻尖,太阳已经越过第一重山,残渣被过滤干净,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人本就生的清俊贵气,不似今人,如今一套古法承袭下来,不缓不急,沉心静气,古韵流长,温润如玉。何姒只觉得心旷神怡,赏心悦目,生怕惊扰了仿佛入了定的男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了,回去吧。”秦鉴说完,又看了何姒一眼,“怎么,你也被迷了眼?”
何姒眼一闭心一横,索性承认道:“食色,性也。”
秦鉴没料到何姒突然这么大方坦白,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悠悠说了句:“走吧,可以回去叫他们调色了。”
重新回到院里时,天光已然大亮。
刘蕊本来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但是心里不安稳,不知为何一直梦到范宇背着她做小动作,将她的迪奥、兰蔻、阿玛尼全都偷偷送给了别人。她翻来覆去睡不好,干脆起了个大早,踌躇满志地坐在院中,一边品茗一边等人,心想这下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吧,结果茶才喝了一口,就看到两个人背着晨光从山那边徐徐而来。
刘蕊憋了一肚子气,还没来得及发泄,就见老朝奉捧着瓷罐,灰头土脸,浑身狼狈。落后一步的何姒本来神清气爽,但看到刘蕊,一阵心虚,低下头瑟缩起来。
刘蕊看着两人的模样,再也不敢说重话,心想这口脂竟然这么难做吗?等老朝奉走到内屋坐下,才压低了声音问跟在后面的何姒道:“秦老板这是……滚山坡下去了?”
何姒想起自己吹得那一口气,想笑,又怕被刘蕊看出端倪,进退两难间,听老朝奉说了句“过来调色吧”,总算是为她解了围。
“怎么做?”刘蕊一下来了兴致,“秦老板您坐着,我来就行。”
“蜂蜡煮开,紫草染色。”
老朝奉说着指了指橱柜里放着的几样材料,一甩手准备回房重新梳洗。却见范宇从廊上走了进来,步履匆匆,神色不佳,看了看屋里几人,目光扫过老朝奉时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不过立刻按下说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