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歆被分配的活,是搬盛酒的坛子和炭火,帮着斟酒的仆役不时续满酒壶。这活并不难做,多数时间又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合宋歆的意思。
宴厅北面主宾坐席上,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一头乌黑头发梳成了发髻,样貌普通,皮肤有点黑,一只鹰钩鼻,薄嘴唇。脸上虽然挂着和善的笑容,可是那一对三角眼射出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凌厉。被这目光扫过时,宋歆就感觉浑身的不舒服。
宴厅之内,还有七八个宾客,都在脸上涂了白色,在宴厅昏暗的灯火映照下,就像是一群活动的的纸人,处处透着一股鬼气,看起来十分诡异。
“嗯,是他啊。”于吉的声音再次传过来。
“你认识他?”宋歆默念道。
“这人叫刘京,是一个荆州南阳郡出来的修行者。他二十岁才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枚灵核源种,至今都四十载了,怎么这修为还是没什么长进。当年他得罪了荆州本地一个门派,被人追杀。却没想到藏在了这里混吃混喝。”于吉说到此人,语气中明显带着轻蔑。
“他也是...修行者?”宋歆身子一颤,没想到卫家竟然还有个修行者。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七十多岁的人。
“这人身上气息有点怪异,恐怕他这些年改弦易张,修了别的什么功法。看样子,像是巫术。今早你去的院子,就是他居住的。”于吉说道。
宋歆一阵恶寒,这个卫家到底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魔头住在家里,还为他张罗到处买生口。
“那就是说,卫起也是修行者了?”
“灵核源种何等的珍贵,刘京怎么会舍得给他。再说了,这卫起酒色过度,年纪轻轻身子就这么弱,根本就不是修炼的材料。这个刘京,怕不是用什么修仙的话术骗这一家子呢。”
宋歆暗暗点头,他曾经所处的现代,和人说什么修仙得道长生不老,多数人都会觉得你有病。可在东汉这个时候,却有大把的人相信,为此倾家荡产的也不在少数,就连王侯将相也不免被骗。古代骗人靠迷信,现代骗人靠邪教和传销,路子虽然不同,却都是准准地拿捏住了人心里那点儿贪婪。
正说话时,一个仆人引着一个身材粗壮的武官走进来。宋歆恰巧正低头搬碳,和那个武官擦身而过,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对方。
武官没有言语,很拘谨地找了个东边的座位坐下。此时屋内灯火昏暗,他的样貌更是被黑暗遮盖。
可是坐在刘京身边伺候斟酒的拓野,见到这个武官后脸色就变得煞白一片。她的手不住地颤抖,仿佛是见到了妖魔。斟酒的勺子不由脱手,啪嗒一声落在了青铜酒瓮之内,把瓮里的酒溅到了刘京的衣服下摆上。
正伺候宾客的拓山被这声音吸引,随即他也看见了那个武官,脸色也是一白,眼神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这一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宋歆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看见卫起公子的脸色,很难看。
“你是南院过来伺候的?”卫起斜着眼问了一句。
拓野吓得连忙趴在地上磕头。只见卫起把脸一沉说道:“笨手笨脚的东西,拿不住勺,这手还要它作甚。去给我剁了,泡在酒缸里,给师父品尝。”
宋歆一听,果然如拓山所言,这个卫起是个阴冷残忍的家伙,用人手泡酒,亏他想得出来!拓山听见妻子要被剁手,连忙出来跪在地上乞求。
可这时候,刘京却开口了,“徒儿,不过是一件小错,何必要砍她的手呢。”接着他伸手将拓野扶了起来,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片刻,说道:“嗯,生的尚可,是鲜卑人吧?”
“是...是鲜卑人。”
“嗯,别怕。我不会砍你的手的。”刘京笑了一声,在拓野苍白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
卫起也跟着笑起来,“师父仁慈宽厚,不计较你的过错,你们还不道谢!?”
拓野连忙道谢,宋歆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刘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坏嘛...
拓野说道,“刘公,酒凉了,我去给刘公换一瓮...”
刘京笑眯眯地盯着她说道:“嗯,去吧。”
宋歆看着拓野脸色苍白,捧着青铜酒瓮走过来,路过那个武官身边时,就像是见到瘟疫似的,稍稍绕的远了几步。宋歆看到她的异样,也好奇朝着武官那里看过去,可那人正低头饮酒,周围灯火又暗,自己还看不清他的长相。
卫起问道:“师父,这位宾客,乃是本县新提拔的都尉,一直仰慕师父大名一直想要拜会,却没有机会。弟子今日就就让他一并过来,听一听师父的指教。”
武官听到介绍自己,连忙坐直了身子,在衣服上擦去了手上的油,“小人鄄城县都尉,拜见刘公。”
卫起说道:“这人机灵可靠,我们卫家才助他得了这个都尉。”语气中颇有轻蔑之意。
这名武官说道:“卫公子严重了,在下何德何能,若不是公子和老爷提拔,小人焉能有今日。”
卫起呵呵一笑道:“师父,你可知道,他还有个名儿,听起来很好笑哩。”
刘京好奇问道:“哦?不知是什么名字啊?”
武官似乎并不介意卫起羞辱自己来开玩笑,反而一脸谄媚地说道:“小人叫宋丑。”
“宋丑!!”
宋歆一听这个名字,浑身剧震,脑子里瞬间生出一股冲动来,“这不是自己的叔叔吗!?”准确的说,这是宋歆这个身体本主的叔叔,不过他们共享了记忆和感情。
他的眼泪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见到叔叔在这里,自己不是就能脱离苦海了!?说着他就想要起身去相认,可这个时候,于吉突然说道:“若你不想死的话,就去认亲吧。”
“什么?可是那是我的...”宋歆疑惑不解。
“你自己好好想想,他真的是你的叔叔吗?”于吉话中有话似的说道。
宋歆一怔,的确...这个人其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心中那股冲动还是让他心痒难耐,仿佛那个一直沉睡的本主的意识,苏醒了似的。
他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的叔父竟然已经成了都尉,还和卫家关系不错的样子。自己太想要出去了,特别是在水镜里看到那恐怖的一幕,宋歆不想和那些生口一样,不明不白死了。
这时候,卫起说了一句话,让宋歆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之火瞬间被浇灭。“师父,这个宋都尉就是捉到这两个鲜卑崽子的人。”
这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一样扎在拓山和拓野的身上,拓野眼泪在打转,却不敢让它流出来。刘京看到后,竟然抬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原来是宋都尉,不知是在哪捉到的啊?”
宋丑说到这件事,显然是自以为很得意,“小人带兵回程的路上,士卒又饥又渴,正巧一个发现了一个鲜卑部落,哪知道他们首领的儿子竟然在举行婚礼。小人一看,这个机会难得啊。便纵马杀了过去,嘿嘿,不但斩了上百首级,补了给养,还把新娘子和新郎都捉了来,献给刘公。”
卫起听了大笑起来,“哈哈哈,斩首上百,回来权充了乌丸兵的首级,就连本县县尉他们都被吓了一跳呢。”
刘京说道:“嗯,宋都尉果然是有福之人。那新娘子和新郎,就是他们吗?”他指着拓山说道。
宋歆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杀良冒功这么恶心的事,他们竟然能说的这么轻松,如此无所顾忌。在这个身体本主的记忆里,宋丑还曾经去牢狱里面看望过自己,还向宋歆许诺会救他出来。本来想要起身相认的打算,被理智生生压了下去。
拓野终于忍不住了,低下头啜泣起来。部落的亲人被眼前的人杀了,他还要在这里陪杀人凶手喝酒,还要忍受他们嘲讽讥笑自己。拓山听着呼吸越发的沉重,宋丑绘声绘色地说着如何屠戮、凌辱他的亲人,逗得宾客们哈哈大笑。
这每一次笑声,都像是捅在他心头的刀子。拓山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身旁宾客旁边的小刀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紧紧地捏着。
宋歆察觉到了拓山的异样,抬头盯着他,拓山这时正好察觉到了宋歆的目光,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他在这里动手,今晚在宴会的生口,都活不成。
拓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刀上离开,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泪水来。
卫起接着说道:“宋都尉,我听说你最近娶了一房夫人,还带着一个女儿?”
宋丑得意地说道:“不瞒公子,她是我族兄的老婆,不过我那个族兄阵前投敌了,他们一家子都受到了连坐,我看杀了太可惜,才把她们从监房里弄出来。”
卫起哈哈大笑道:“一番哄骗,就把她弄到手了?”
宋丑嘿嘿一笑,稍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那大嫂有几分姿色,嘿嘿,我不过是骗她能救她的儿子,她这才从了我。不过族兄的女儿可真是漂亮,现在正是妙龄。小人不敢享用,不如哪天送进来,给公子做个小妾?”
宾客们顿时来了兴趣,卫起仰头一笑道:“一个村姑,能有什么姿色。”
“哎,不瞒公子,她可真是好看。要不是我有了她娘,我都忍不住收了她哩。”
宋歆此时的心情,和拓山他们一样,宋丑说的,大抵就是这身体本主的母亲和阿姊。这个宋丑娶了自己的母亲,而且还要把姐姐送给卫起。
于吉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听见了吧,这个人你还要认他做叔叔吗?”
宋歆死死咬着牙齿,捏着颤抖的拳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