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实验体03号的第二百九十五次实验,他的躯干在异种的污染下有一半变成了树木和藤蔓,那些杂乱狰狞干枯的藤蔓在手术台四周生长蠕动,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危险与愤怒。
金女士看着手术台上眼神涣散黯然无光的少年,防护服下的目光意味深长。
“你要坚持住啊,03号。”她轻轻叹道。
沈星移微微侧过脸,空洞的眼睛在她身上虚弱地扫了一圈。
“我想放弃了。”他的嗓音嘶哑难听,“太难受了,我受不了。”
隐身在他身旁的张纯良蹲下身子,把自己的手虚虚地盖在他丑陋干瘪的树枝手背上,语气沉肃:“别这样,沈星移,坚持住。”
近些日子里,实验员们的实验越来越频繁,沈星移隔三差五就会被送到这里,与异种进行各种融合。
往往他上一次的异状还没有消失,下一次融合便又要开始。
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下,沈星移的精神出现了糟糕的变化。
他变得沉默寡言,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闭了内心。
甚至,他还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幻觉,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恐怖的思维世界里大喊大叫,甚至还有自残的倾向。
他开始不允许张纯良靠近自己,甚至不愿意接纳他递过来的物资和药品,这让他们已经开始缓和的关系,又跌入冰点。
这是张纯良攻略沈星移的第三年,目前他的攻略好感度是3。
——按照现在的情况,他就算把自己身体里的果冻全部掏光,都无法得到这个家伙多少好感度。
“加油,孩子。”金女士防护服下的语气带着微微的笑意,“你就快成功了。”
张纯良抬起头,微微皱眉,疑惑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
他非常确定,自己真的听过这个声音,可他不知怎么,始终也想不起来古怪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他神思一动,转而思考起了女人话中的意思。
“就快成功了”。
这好像是某种奇怪的暗示。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翻阅过的男朋友之前的生平资料,里面提到过一件事——沈星移第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并不是以一位军人的身份,那时的他甚至都不能算大众意义上的“人类”。
那时的他在惨无人道的生化实验室里经过了数年的非人折磨,被培育成了某种强大的生物兵器。
谁也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经历了什么,他就像遭遇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思维意志和情感,仿佛一柄不知疲倦且坚不可摧的利刃,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等到几十年之后,他才在某次战争中阴差阳错地恢复了人性和神智。
可以说,他是当时联盟中公认的最伟大的“生化发明”之一,那年他19岁。
张纯良心中一紧,默默地计算起沈星移现在的年龄。
他刚刚进入游戏里时,沈星移只有14岁,已经是一个小大人的年纪,只是那时的他看上去瘦弱得就像个8、9岁的孩子,身体干瘪孱弱,皮肉上触目惊心的疤痕与日俱增。
——沈星移把所有的能量都供给了自己伤口的疗愈,以及和各种异形器官的融合,因此身体几乎没有任何成长。
三年以后的现在,他已经17岁了,距离被折磨到失去神智、变成毫无感情的异种武器只剩下两年时间。
“你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女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是吗?”
沈星移死死地盯着她,眼角缓缓渗出一滴血色的泪珠。
“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她解下手套,随意地扔在被汗水和血液浸满的手术台上,“一切交给天意。”
“神会,保佑,我吗?”沈星移一字一顿地追问道。
“谁知道呢。”金女士头也不回地回答,“这要问你的神了。”
张纯良蹲在一旁迷茫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他还没考虑出所以然,就看见沈星移把头吃力地转向了他。
“渴了吗?”张纯良问道。
他熟练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心脏,可是好半天都没有拿出东西来。
他的果冻快要耗尽了。
张纯良神色一怔,抬起头和眼眶充血的沈星移对视了片刻。
“……好像,快没了。”他老实说道。
经过三年的相处,沈星移早就发现张纯良的果冻是某种交换物品的媒介。
这些年来,他就是靠着张纯良的果冻勉强活到了现在。
张纯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无数狰狞干枯的藤蔓忽然高高拔起,冲着他的位置猛地砸下来。
那些藤蔓似乎想捕捉他,可是什么都没有碰到。
03号忽然暴怒的举动惹得实验室外的实验员们惊叫出声。
于是接下来,沈星移被注射了足以麻醉十头猛犸兽的强力麻醉剂,送去了绝对封闭的监测室进行“治疗安抚”。
张纯良注视着自己脚下坑洼不平的地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沈星移刚才竟然想袭击他。
不,那好像不是袭击,更像是某种极度痛苦下的拥抱,或者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渴望。
张纯良的思维变得有些凝滞起来,他摸了摸胸口,忽然发现,即使被沈星移这样对待,他似乎也不是很伤心了。
完成任务的执念,促使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沈星移一起离开了。
因为沈星移危险性极高,又出现了极端行为,因此被高强度的水银绳索高高地吊在半空中,他狰狞干枯的藤蔓肢体无力地垂了下来。
惩戒监测室里漆黑一片,只有沈星移的身体在微微发光。
张纯良拉了拉他垂到地上的一根藤蔓。
“你还好吗?”
沈星移头颅无力地垂着,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滴滴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下来,顺着挺直的鼻梁,直直地坠到了地下,穿过张纯良的数据身体。
“你,还好吗?”沈星移问道。
张纯良麻木地站在原地思考了半天,然后点了点头:“还不错。”
他在自己的胸口搜寻了好半天,最后举起了一捧果冻。
“又有了。”他认真地说道。
他早就发现了,这些蓝色果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缓慢滋生。
只是它产生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张纯良兑换物资的速度,所以近期时常会枯竭。
张纯良不等沈星移反对,兑换出了一瓶矿泉水。
他把他垂落下的藤蔓尖尖放入了瓶口,帮助他吸取里面的液体。
一滴滴血色泪珠从高空坠下,却分毫也沾染不到张纯良。
“有时候想想,情感果然是累赘的东西。”张纯良看着瓶子里一点变化也没有的水,忽然开口道。
如果他还拥有情绪这种东西,那此刻必然会感到毛骨悚然——他现在的声音毫无起伏和情绪,和0477惊人地相似。
“摒弃了那些麻烦的东西,我好像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沈星移,你早就恢复记忆了,对吗?”
沈星移没有回答他,他垂落的藤蔓微微一动,似乎想圈住张纯良的手腕,可是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好感度是骗局,兑换物品也是骗局,你的实验也是骗局。”张纯良一字一顿地回答道,“金女士,也是骗局。”
“这场游戏就是个巨大的骗局。”
“我必须纠正一下,这不叫骗局,这叫回归计划。”一道突兀的女声从张纯良身后响起。
张纯良扭过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人。
——金女士,那个亲手操刀,为沈星移做下数百起实验的亲生母亲。
“你看得见我。”张纯良问道,“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
“宿主,生活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吗?”女人的嘴里吐出无奈的话来,“我们要学会坦然接受。”
“宿,主?”张纯良眼神恍惚了片刻,匪夷所思地反问道,“……圣父系统?是你?!”
“回答正确,不过没有奖励了。”金发女人摘下了头上的防护,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张纯良向后退了一步,摔进了沈星移乱糟糟的藤蔓肢体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明明是困住沈星移的……一个道具。”张纯良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起来,他喃喃自语了片刻,仿佛意识到什么,将手放进了心脏处,果然,那些已经消失殆尽的“果冻”又重新出现了。
“不需要再拿它们兑换物资了,已经差不多了。”圣父系统叹了口气,为难地抬头看了一眼沈星移。
这家伙在强效麻醉下已经昏迷,但微睁的涣散眼神仍停留在张纯良身上。
“原本,在我的计划中,宿主还需要待在这里至少五年。”圣父系统说道,“我会借助你对沈星移的爱意和执着,将你滋生出来的全部情感统一收集起来。”
张纯良看着自己手上残留的“果冻”,有些不可思议。
“没错,好感度是假的,早在半年前,沈星移回忆起你的那一刻,你的攻略进度就已经爆表了。”圣父系统恨铁不成钢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家伙,“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放你离开,你继续呆在主脑时空里,一定会被那个家伙吞并的,所以我伪造了你的好感度。”
“容我思考一下……”张纯良发现,一旦他心脏处堆积了过多的“果冻”,他整个人就会变得情绪活跃,思考的能力也会大幅下降。
“果冻,就是我的情绪——一种不属于数据系统的产物。”他条件反射的又把手插进了胸口里,然后赶快拿出来甩了甩,“对话框其实是你伪造的……你通过让我养成沈星移的方式,把属于我的情感全部转移给了你。”
怪不得0477会一直通关失败。
因为它根本没有情感,所以拿不出攻略沈星移所需要的货币。
“所以实验也是假的?!你在骗我。”他难得有些恼怒。
“实验是假的,但那些经历是真的。”圣父系统顶着金女士的脸,露出了张纯良熟悉的安抚的表情,“游戏里的一切,都是沈星移真实经历过的,这是这个道具的本质属性,它为了折磨沈星移而存在,我没有权限进行更改。”
但是圣父系统入侵了这个道具内部,并把这些折磨着沈星移灵魂的痛苦回忆,换成了一种“治疗”方式。
“我把所有收集到的沈星移的灵魂碎片变成了异种的肢体,通过实验融合在他身体里,帮助他恢复记忆,以便拼凑出了完整的灵魂。”圣父系统矜持地点了下头,“早在半年以前,他就融合了大多数碎片,恢复记忆了。”
因为这些灵魂碎片分离的时间太长,当它们融合入本体之后,对沈星移的本体产生了剧烈的冲击,这半年时间里,沈星移在梦中将那些灵魂碎片经历过的副本世界重新经历了一遍。
所以他才会像发疯一般情绪失控。
“那么。”张纯良挑了挑眉,“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收集我的情绪?”
沈星移又为什么会拒绝他用那些果冻兑换的物资,他显然不想让张纯良继续提供自己的“情绪”了。
“宿主的情绪一旦耗竭,就会恢复初始的系统本源状态。那个时候的宿主,理智而不徇私情,是比游戏之家的另一位更加恐怖而极端的存在。”圣父系统一抬手,身边出现了一个由果冻堆积而成的蓝色人形,“我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邀请宿主。”
“……邀请?”张纯良愣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大。
只见,那具果冻一样的人形缓缓变成了张纯良的模样。
“这具肉身的基底是你在上一个副本中得到的通关奖励道具——另一个我,它可以复制出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你的队友屈安然和屈安逸根据你离开后留下的残骸复制成了你原本的身体,并将它交给了我。”圣父系统说道。
张纯良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些难过。
“那他们……不就,不就……分不开了吗?”他艰涩地说道。
“啊,这个问题,屈安然已经猜到了,他托我向你带句话——有你这么大的一个金大腿,以后不愁找不到新的身体。”
张纯良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差点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