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纯良在温热干裂的野外焦土上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他的脑袋不像之前那么痛了,但是耳边始终有不知来源的尖嚎和呼喊声。
那些声音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但仔细去分辨其中的含义,却又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还会因为过于专注的思考而头痛欲裂。
他躺在干硬刺痒的草垫上,意识浑浑噩噩,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无论偏向哪个方向,鼻尖始终弥漫着一股恶臭。
这是张纯良度过最难熬的副本,他的血条一直在降低,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破局的方法,队友们也没有一点儿消息。
饥饿、干渴、身体上的疼痛让他的内脏都在烧灼。
他实在睡不着,悄悄地爬起身,靠坐在一旁的木板车上,把腿上虫子叮咬出的黑紫色鼓包再次扎开,伤口里黑色粘稠的淤血慢慢地躺在干涸的土地上,晕出一片深黑。
清理完伤口里的积血,他疲惫地靠在板车边,不知怎么慢慢地睡着了。
这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在梦里看到了无数古怪的场景,逃命、哭嚎、人类扭曲的微笑,仿佛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回。
他头痛欲裂,想要从古怪的梦境中醒过来,一转眼,意识又回到了熟悉的寺庙里。
他抬起头,那尊九头千手的邪佛正端坐在佛堂之上,眼神赤红又狰狞地望着他。
他想逃跑,可是身体沉重得如同压着秤砣,怎么也迈不动双腿。
张纯良喘着粗气,看着那尊庞大无比的怪佛慢悠悠地从莲座上起身,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他内心升腾起一股无法反抗的恐惧,身体后倾,却无法阻止怪物的靠近。
终于,那邪佛来到他面前,弯下身体,九双眼睛里闪着幽绿的荧光,慢悠悠地打量着他。
张纯良在梦中觉得有点古怪,这邪佛给他的感觉和白天截然不同,它的目光中没有恶意与食欲,只有诡异的好奇。
它离张纯良越来越近,最大的那颗头颅几乎凑到了张纯良鼻尖。
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黄泥漆土的腥臊,而是充斥着一股暖融融的味道,有点像被太阳晒过的棉花被。
张纯良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邪佛猛然一颤,身体异常灵敏地向后堕去,那九只大脑袋受到惊吓般纷纷歪向一旁,有两只脑袋业务不熟练,方向失误,猛地撞到了一起,发出一声巨响。
张纯良看傻了,嘴角忍不住一抽。
那邪佛似乎有些羞恼,喉间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叫声,它不安地瞅了张纯良一眼又一眼,最后倏然化作了一阵黑色的烟尘。
那黑色烟尘里夹杂着一些黄绿色的叶片,向张纯良猛然刮来,他下意识挡住了脸,那叶片和烟尘便穿透了他的身体,然后缓缓消失了。
“醒一醒……”有人踹了一脚张纯良的腿,把他从迷幻的梦魇中叫醒,“有草垫子不睡,占着我的车做什么,真是个神经病……”
他痛苦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天已经微亮。
其他人早就醒来,开始忙碌着吃早饭,整理行囊。
他睡在了别人的木板车旁,被车的主人嫌弃地叫醒了。
张纯良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肩背和腰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爬起来,向自己的草垫走去,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手脚也开始发软,看样子即将生一场大病。
水和玉米饼已经被吃完了,他今天没有任何食物来源。
“继续走一段路——!前面应该有个农家植物园,说不定会有补给。”领队拿着喇叭站在货车上给后面的人加油鼓劲,然后又开始发送今天的任务。
“别看那边了,你这小身板还想做什么,过去抢任务会被他们踩死的。”那长发老头又在一旁聒噪地提醒他。
“没打算去抢,我就是好奇有什么任务。”张纯良舔了舔嘴唇,把自己的垫子裹了起来。
老头也有点好奇,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回来告诉他:“搜索植物园的,一会儿咱们会路过一个荒废的植物园,领队在招人进去搜索物资,要是能找到果实和种子,可以按比例兑换食物,很有油水啊。”
张纯良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
“你头发上是什么?”老头忽然又问,“从哪儿滚上的叶子?”
张纯良一愣,摸了摸头发,然后从自己糟乱的发丝中摘下了几片干枯的叶子。
他拿在手里看了半晌,辨认出这是昨天夜里的梦境中出现的叶子。
“我好像生病了。”张纯良忽然说道。
“你才发现啊,你的脸白得跟鬼一样……”老头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什么遗言吗?说不定我到时候可以给你收个尸。”
“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张纯良喃喃道,他捏着叶子,扔进嘴里。
那干涸的叶子在他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片干脆的薯片。
他的舌尖品尝到了清凉如薄荷般的滋味,那滋味直冲他的喉咙,让他疼痛不已的脑袋和沉重的身体在一瞬间轻松了些许。
他愣了一下,又扔了几片叶子进嘴里。
那叶子仿佛一汪冰泉,瞬间浇灭了张纯良浑身的热烫,他混沌的脑袋开始变得清明。
脑袋中接连不断的哀嚎尖叫声消失了,昨日逃跑时摔伤的后背和腰好像也没那么疼痛,就连腿上被蜘蛛叮咬处的伤口也不再那么红肿。
“你在吃什么,给我点。”长发老头眼神发直地盯着张纯良手里最后一片叶子。
“你不需要。”张纯良回过神,顺口回答道,然后在老头愤愤的目光中,把叶子扔进了嘴里。
他感觉此刻状态好得可怕,浑身轻盈,充满力量。
于是他站起身,顺势插进了拥挤的队伍里,很快便抢在一群虚脱无力的人前,拿到了为数不多的任务牌。
“你和我说清楚——我怎么就不需要了?”那长发老头跟在张纯良身边,絮絮叨叨。
他的步伐很矫捷,头发乱糟糟的,长了满脸大胡子,身躯佝偻,但是不见多少疲态。
他看上去很老,手部粗糙干裂,嗓音嘶哑难听,但若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黝黑的脖子上皮肤饱满,并无褶皱,其实实际年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苍老。
张纯良没理会他,专心地拉着木板车,这是他和其他五个人拼用的一辆车,每个人的行李都在上面,拼车的每个人都要负责拉两个小时的车。
自进入副本这一天半的时间,除了这个看不清面目的老头,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话,即使是偶尔有人与他对视,也会像看见鬼一样很快躲闪开。
他之前一直以为,那群人是被他孤僻古怪的表现和身上的累累伤痕吓到了,所以一直躲着他。
可他又观察到,像他这样性格神经敏感的人在队伍中还有很多,但这些人并没有对他们表露出异样的目光。
张纯良是特别的,或者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群人觉得很特别。
比如说,他这段时间从始至终,一直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交谈。
——这个长发老头,除了喝过他一口水之外,再没有进食过任何食物,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
就好像,任何人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为什么我不需要!”那老头喋喋不休道,“我也不随便吃你的东西,我可以用好多信息和你换,我知道很多事情,你刚才那个叶子看起来很好吃……头发里还有吗?让我找找……”
他试图动手去翻张纯良的头发,被他敏锐地躲过了。
“你再这样我会揍你的,我现在精神状态可不太好,不会太尊老爱幼的。”张纯良忍无可忍地威胁道。
那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扭头离开了。
队伍又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众人面前是一个被砖墙围起来的中型植物园,位于大门正上方的招牌破损严重,沾满黄沙灰尘,众人辨认了好久,才看清楚上面写着“希望葵花园”。
接受了植物园搜寻任务的人们从队伍里走出来,迟疑地看着荒芜破损的小土墙,议论纷纷:“这是个什么植物园?看上去已经荒废了,能找上东西吗?别到时候白浪费体力。”
“据说里面种向日葵的,说不定能找点瓜子吃。”
那人说话有些大舌头,“向日葵”三个字让他说得像“向日鬼”。
张纯良看着那破烂招牌上笑得灿烂的明星照,只觉得这里有股奇怪的阴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