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议你尽快离开这里。”
张纯良还沉浸在画像带给他的震惊中,坑外便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张纯良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毕竟——这是他的墓穴。
狐狸坐到坑边,轻轻捏起他手上的纸张,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两眼。
小艾的藤蔓涌在他脚边蠢蠢欲动,看起来很想把画像抢回来。
但是纸张太脆弱了,很容易在争夺中碎成渣渣,于是它只能幽幽地注视着狐狸,将藤蔓条塞进嘴里,泄愤般挨个乱啃。
“至少有五十年了。”狐狸点评道,“真没想到,它竟然能保存得如此完整。”
“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张纯良搭着狐狸的手臂从坑中跳了上来,“我敢确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记忆是会骗人的,小朋友。”狐狸把画像叠好,随手递给了他,“不过这点你没说错,你的确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张纯良的脑袋更混乱了。
“画这张画的人是我的母亲。”狐狸的嘴角微微下陷,欣赏着张纯良迷茫的模样,“不过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讲故事,除非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什么东西?”张纯良下意识反问道,“道具?还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情?”
“这些都不用。”狐狸眼神中带着笑意,谈心般轻轻问道,“不如……告诉我,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找到我的宝藏呢?”
张纯良一怔,抬眼和狐狸对视。
狐狸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迷人的笑意,他从来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惑人又温柔,让人无端地就要冲昏头脑,把所有事情向他袒露得一干二净。
可是,张纯良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眸良久,却莫名地升起一种不安,就好像——那层浅笑只是伪装,真实的那双眼睛应该是冰凉、暴戾甚至是充满杀意的。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反问道:“这是你的宝藏,难道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我不清楚啊……”狐狸垂下来眼睫,将情绪隐藏起来,“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还有什么宝藏?”
“你难道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宝藏吗?”张纯良的心脏砰砰直跳,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莫非你得到了吗?”狐狸抬眼问道,“好奇怪啊……那群人听到这个问题,不是你这样的反应。”
张纯良的脑袋迅速冷静下来,他笑了一下,解释道:“你在说其他玩家吗?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更疑惑……究竟是什么宝藏,连宝藏的主人都搞不清楚。”
狐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要扒开他的皮肉,看透他的心脏和大脑——这是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审视,心理素质差一点的,怕是要立刻跪下坦白。
张纯良沉心屏气,与他冷静地对视,眼神毫无闪避之意。
下一刻,无数藤蔓拔地而起,隔绝了二人之间微妙紧张的气氛。
张纯良背后靠上来一具毛茸茸的身体,还带着花朵的芬香。
“吃醋了。”狐狸拍了拍衣角,那些藤蔓近乎擦着他的鼻尖向上穿刺,可他眼神却平静无波,“好可怕啊,差点就要杀掉我了。”
张纯良被小艾从身后紧紧拥住,整个人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那就到此为止吧。”狐狸的眼神在他们快融为一体的亲密姿势上扫视片刻,语气冰凉,“外面找你快找疯了,人鱼们一会儿会过来复葬圣物。”
他似乎觉得很可笑,轻轻摇了摇头。
“别让它们看见你和它们的圣岛纠缠不清,不然有你好受的。”
“劳您费心了。”张纯良被小艾捂的严严实实,从缝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下一秒,狐狸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好了,放开我吧……小艾。”张纯良挣扎着想从它的藤蔓中走出来,可是小艾没有松手。
“别吃醋嘛,我都说了,我最喜欢的是艾兰特……”张纯良无奈地笑了,“我和他只是在讨论一些……事情。”
他以为小艾因为他和狐狸的对视而醋意大发,这才耍赖般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别……害怕。”
粗哑沉闷、宛如野兽低鸣般蹩脚的声音从小艾的胸口响起。
“憋……害怕,良……良。”
张纯良停止了动作,茫然地扭过头去。
小艾的身体是由藤蔓构成的,它没有发出声音的器官,刚才的话是它绞尽脑汁、通过某种胸腔共鸣发出来的。
——它竟然敏锐地感受到了张纯良刚才的恐惧。
“喔,喔——杀了……塔……”小艾贴心地建议道。
“你杀了他,我就完不成任务了,宝贝。”张纯良嘟囔道。
他把脑袋贴在小艾的胸口,耐心地倾听它心口发出的声音。
“好……软……”
小艾搂着他的藤蔓手臂紧了一些,语气热烈又亲昵。
“想……想亲……良。”
张纯良:“……”
小艾总是能在他最感动的时候,用最让他嫌弃的方式终结他的感动。
……
“你去哪里了?!”维欧对着张纯良大呼小叫道。
“我被卷进了暗流里,不知道被带到了岛的哪里,好不容易才找到出来的路。”张纯良耸了耸肩,苦笑起来。
维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这家伙真幸运,圣岛有很多危险的暗流,好多鱼被卷进去都再也没出现过……”
它没有怀疑张纯良的话——毕竟他现在看上去的确很狼狈,衣服皱皱巴巴,沾了很多草屑;头发努力整理过,但仍能从发丝里看见碎掉的花瓣……就连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有几片红斑,嘴巴和脸颊也有点怪异的红肿……
“跟紧我们……”维欧清了清嗓子,目光怜悯,“即使是人鱼族,在圣岛也有很多险地不敢涉足,接下来我们需要重建家园,你可以帮助大家建巢穴,获得食物和栖息地。”
张纯良点了点头。
“可以报我的名字。”维欧挑了挑眉毛,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中耀眼璀璨,“那群家伙不会欺负你的……你也不能欺负它们。”
比如用奇怪的黑色贴画把鱼电个半死之类的。
圣岛中遍布纵横交织的河流,它们是人鱼游走于圣岛之中的必要通道,类似于人类的马路。
张纯良找到汪少凡等人时,他们正在热情地帮助一位年长的人鱼抬木头和树叶。
“所以……现在的人鱼王之位是空缺的?”汪少凡小声问道。
那年长的人鱼皮肤黝黑,眼睛凸起,肩背佝偻干瘪,尾巴也坑坑洼洼的,看起来非常丑陋。
没有人鱼愿意帮助它搬东西,这群人类是唯一肯对它伸出援手的。
“对……首领基斯特不允许人鱼们选拔新的人鱼王,它现在暂代人鱼族的一切事物……它们都猜测,它是想夺权篡位,自己当人鱼王……”人鱼的声音枯哑难听,它从干皱的鱼皮包里拿出了几颗果子,递给了汪少凡。
汪少凡笑着接了过去,顺手帮它把建造巢穴的泥巴堆到船上。
“那它现在去哪里了?自上岛后,我就没见过首领它们……”
“去归还圣物,这是答应了圣岛的要求,它们把前任人鱼王的尸骨做成了圣物,压制在了五个……很神奇的地方。”老人鱼咳嗽了两声,“它们把上任人鱼王的贴身物品一起埋葬了……有鱼说,那些物品上有诅咒,会让鱼发疯,就像上一个王一样……”
“发疯?”汪少凡和其他玩家对视一眼,眼神有些振奋。
“你们在聊什么?”张纯良好奇地凑了过来。
“聊人鱼王。”汪少凡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急促兴奋,“我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张纯良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这里的鱼太多了,并不适合汇报情报。
汪少凡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帮助老人鱼把东西送上了木船。
“你们是好人类。”老人鱼颤颤巍巍地下水,把它的船整理好了方向,“所以我要劝告你们……别再好奇王的故事了……每一个接近王的鱼,都会变得不幸,这是诅咒。”
“算了吧……再不幸,能有我们这群游戏之家的玩家不幸吗?”有玩家轻声吐槽道。
“大斌,别乱说,这里的鱼听觉很灵敏。”有人低声警告说话的玩家。
“你去哪里了?”汪少凡打量了张纯良一圈,表情有些无奈,“你比人鱼还滑溜,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张纯良也很无奈,他比谁都想赶快完成任务离开。
只是小艾那家伙总是想把他偷走,有意无意地阻挠他完成任务。
张纯良心里一动,忽而有些奇怪的想法:莫非,是小艾意识到他会离开,所以才总是打断他的任务吗?
汪少凡没有在意他忽然的沉默,他早就发现自己新认的主公是个有些沉闷的人,不,不能算沉闷,只是他经常陷入自己的思考,从而忽视外界的变化。
他的叔叔曾经告诉他,这类看似寡言少语,又脾气温和容易交往的聪明人,才是游戏之家里最应该提防和敬畏的人,哪怕他们看上去武力并不强大,但一旦轻视他们,一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对了……你的男朋友……”汪少凡表情有点为难,“就是那个大骨头人鱼,它好像被人鱼们拿去填坑了……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他早就注意到,人鱼们拿出来的“圣物”就是张纯良的男朋友,可是,那骨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张纯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关系,那本来就是人鱼们的圣物,让它们拿走好了。”
汪少凡的表情仍有些纠结,他是见到过那个强大的大骨头舍命保护张纯良的样子的,张纯良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无情。
张纯良以为他还在对小艾无法成为他们的助力而感到遗憾,于是贴心地补充道:“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它也很强。”
汪少凡脚步一踉跄,差点栽倒在泥地上。
果然,叔叔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的主公是个相当可怕的玩家。
他领着张纯良来到溪边一片空寂的小树林,随手展开了一只半圆的防窥罩。
“我发现了一样好东西。”汪少凡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向张纯良汇报道,“神女的人皮画,据说是人鱼王的一件陪葬品。”
张纯良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汪少凡:“神女?人皮画?”
汪少凡的表情有些纠结:“是那个老人鱼说的,它是经历过人鱼王深蓝统治时期的鱼人,曾经参加过它的葬礼仪式,看到过这件东西。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的话,我们必须拿到那幅画。”
张纯良深深叹了一口气。
汪少凡的表情有些迷茫:“怎么了,主公,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向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一个饱受排挤的丑陋老人鱼,是如何能够在复杂的生活环境下活到这么大岁数的?更何况,人鱼王的埋葬仪式一定非常盛大,那老人鱼又是如何“恰巧”看到了那件陪葬品,然后又“恰巧”认出那是一幅人皮画?
大概是有人鱼授意它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汪少凡等玩家。
只是不知道,那个幕后之人的意图是什么。
“小心任何人鱼告诉我们的信息。”张纯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那张人皮画,我们一定要拿到。”
“我觉得我们的行动走偏了,主公。”汪少凡看着防窥罩外正替他们放风的玩家,语气郁闷,“100名玩家,如今,只有13人……就连狐狸都中招了,可是我们依然没有找到和人鱼王有关的宝藏。”
“你有什么想法吗?”张纯良问道。
“我倒的确有一些猜测……我觉得人鱼王的宝藏,肯定是它的心脏。”汪少凡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来,“当时那个只有一颗头的首领不是说过吗?人鱼王死的时候没有心脏了,而那是它最重要的能量之源——那绝对就是它的宝藏!”
张纯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可是人鱼王的宝藏有五份,它的心脏只能算是一份,剩下的宝藏在哪里。”
汪少凡显然早有猜测,流利地对答道:“五份宝藏,对应五个墓葬,心脏肯定就藏在其中的一个坑中。这就是个收集道具的任务,最难的地方就在于从赛壬号上逃到岛上来——现在,只要我们能去到那五个埋葬深蓝尸骨的禁地,就一定能收集到它的宝藏!”
张纯良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鼓励:“很有道理,那就由你组织玩家们行动,我们一起来打探墓葬的所在,去寻找人鱼王的宝藏。”
汪少凡就像经历了一场考校,背后都紧张得冒出了汗。
他顺利过关,缓缓舒出了一口气,在得到张纯良的允许后,收回了防窥罩。
仅一会功夫,二人所在的位置便积蓄了一层淹到脚踝的海水。
“嚯。”汪少凡惊了,“这离河边那么远,怎么还会溢水?”
张纯良没有理会他,他轻轻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溪流。
溪流里隐隐漂浮着几个人鱼的脑袋,它们沉默地注视着张纯良的方向,然后缓缓沉入水中。
张纯良想起了狐狸曾对他说过的话。
“水里的语言,没什么能逃过我的耳朵。”
他唇角微微弯起,脱掉了浸湿的鞋袜。
——他要的,就是那位狡猾的猎人把他们所有的谋算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