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们踢坏了我的桌子,你去把我书包抢出来!”张纯良眉头一皱,叫住了那个撞了他肩膀的雀斑男孩。
男孩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但还是憋着气,把张纯良的书包从靠窗的火炉子旁拿了过来:“你书包离那么远,他们够不着的,你惯会使唤我。”
张纯良接过书包,草草地扫了一眼,宽大的军绿色书包,和别人的款式差不多,但却是皮质的,摸上去软乎柔韧。
“他”在这个班级的身份不低,能使唤得了同学,坐在靠窗的火炉旁这种优越的地理位置,用得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书包。
张纯良当机立断,喝出了声:“吵什么吵!你们又在干什么好事?”
他这一声呵斥还真有点效果,围在一起起哄的一群男生瞬间消停了下来,纷纷诧异地朝他看了过来。
“班长同志,群众赋予您这个职责是让您造福群众的,可不是来耍官威的!”
又是那个沙哑的变声期嗓音,声音的主人在包围圈的最里侧,被其余人挡住了。
张纯良皱着眉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是造福群众,又不是造福蛀虫,你再顶嘴,别怪我告老师去!”
那男生不满地挤开众人和张纯良对峙道:“诶诶!老葛,你过分了吧?男子汉之间的事,你牵扯老师干什么!”
这男孩长得白皙,倒也有几分斯文秀气,和他难听的嗓音并不相称。此时他右边脸上挂了个肿大的巴掌印,看上去十分滑稽。
“没人告诉我,男子汉竟然也会一群人揍一个,这叫胜之不武。”张纯良冷笑一声,挑衅地望着他。
叮铃铃——
这声铃声明显和西沟小学不一样,像是被机关操控的,声音清脆响亮,一下就打破了教室里奇怪的气氛。
“快快!收拾好东西!这节是正儿八经的算术!那老师是从新兴实验中学来的,凶得很……”
学生们一哄而散,纷纷捡拾起了地上的碎屑,摆正了桌椅。
小平瘫在地上平躺着,一丝不挂,白生生的皮肉挂着青的紫的伤痕,有些伤疤看上去已经有段时日了,新鲜的疤痕层层覆盖,他赤条条的,活像头待宰的猪。
张纯良盯着他看了两眼,确定他真的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这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他招呼了一个同学,把小平的衣服都拾掇起来。
找来的同学不想干活,却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一股脑把小平的衣服扔到了他的身体上。
“后面的那两个同学,这是在干什么!”一道严厉刻板的声音从讲台处传来。
张纯良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看上去就很“老师”的中年男人,梳着中分,带着黑框厚片眼镜,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上去难缠极了。
“我,我帮班长干活来着!”被张纯良使唤过来的男孩解释两句,缩着脖子回到了座位。
老师拎着小棍走下了讲台,一眼就看见地上盖了层单薄衣服的小孩。
他冷漠地瞅了地上两眼,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扭头走上讲台“来,上课。”
看好戏的男孩见老师无动于衷,更是情绪高亢起来,哗啦啦站起来一片,怪叫道:“老~师~您~好~!”
于是小平在冰冷的教室后排,硬生生躺了一节课。
张纯良用三角钱毛票换来了两个同学的协助,他们吃力地把小平拖到了学校西侧的平房宿舍里。
张纯良一眼就认出了小平的床。只因上面堆满了杂物,甚至还有沾着泥的脏布鞋。床单油乎乎的,看上去好久没换了。
“一会去我宿舍吧,这里待不了。”张纯良拖来一个破水壶,也不管是谁的,随意涮了个饭盒,倒了半碗水,把小平搀扶起来,喂他喝了两口。
“你别管我,他们会收拾你的。”小平总算是有了口活气儿,他嘴唇苍白的可怕,看向张纯良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
“我是班长。”张纯良挑了一下眉,“我兜里还有二十三块钱,谁敢收拾我?”
这些钱,他雇几个打手都能掀翻这一整所“青春复习所”了。
这是他刚才路过操场时看到的一个名字,读起来蹩脚又奇怪,并不像一个正常的学校。
估计是有人为了圈钱,胡乱搞来的什么教室、操场,没有什么正规的许可。小平大概是被骗了,这不是什么能够好好学习的地方。
“谢谢。”小平大喘着气,半天才说出了这句话,嗓子眼却有些哽咽了。
他刚才都想好,自己要在什么时间点动身,才能避开所有人爬回宿舍了。
“你这样不行的,你要趁早离开这里。”张纯良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
“我交了五十块钱……三年学费,他们不会退给我的。”小平攥紧了脏被子,其实还有二十多的食宿费,可是他住的是别人剩下的脏被褥,还每天晚上被人欺负。吃的只有兑水的稀粥和三四根萝卜条,馒头都只有一块一块的,一天也吃不了几块·。
“至少,等我把食宿费在这里吃回本,我就走。”小平自言自语道,然后又像是询问一样征求张纯良的意见:“你说,这样行吗?我不会被他们打死吧?”
张纯良看着这张充满惶惑,死气沉沉的小脸,又想起了电影里那个沉默寡言又如山般可靠的检察长,忽然笑了一下。
小平愣了,他垂了下头:“你别笑话我。”
“没有笑话你。”张纯良正视着他青涩的脸道“我只是觉得,你未来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小平的目光有些哀伤,他看了张纯良一眼,又垂下头,没凝固的伤口顺着鼻孔往下淌了几滴鼻血。
“砰砰”
宿舍那扇老旧变形的门被敲响了。
小平忽然浑身一僵,呼吸都快停滞了。
张纯良安抚地拍了一下小平的肩膀,走上前去,把门拉开。
严厉的中年男老师捏着个纸包,站在门前,透着厚厚的镜片瞅着张纯良。
“……吃饭没?”他盯着张纯良半天,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半天憋出一句话。
“还没,这儿走不开。”张纯良老实地回答道。
“哦。”男人抱着个布包,点点头,像是准备要离开。
这学校为了糊弄那些家长,花钱请了几个真学校的老师来上课,但一般也就讲一堂课,意思意思就走了。
男老师刚走出去两步,见张纯良没有挽留的意思,自己停在了原地,扭回头来,冲着他慢吞吞说了一句:“别怨老师。”
然后他就离开了。
张纯良看着他留在窗户上的纸包,顺手拿进了屋子。
“谁来了?”
“那个算术老师。”张纯良漫不经心地应答道,把纸包撕开,摊在小平床上。
里面两块三毛钱,还有两块橘子硬糖。
按照现在的物价,可能并不只是这老师这节课的酬劳,他大概拿出了一个星期的工资放在这里面。
小平看着这笔钱,表情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你看,有人还在关心你,你要努力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张纯良摸了摸他发黄干燥的头毛,把一颗橘子硬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会努力的,秋生。”小平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朝张纯良说道。
张纯良的手滞在空中:“……你叫我什么?”
“秋生,葛秋生,我的初中同学。”小平忽然笑了起来,伤痕累累的小脸如镜子一般碎出了道道纹路:“我听你的话,我会努力的。”
“我会努力坚持久一点,再久一点,让那一天迟点到来,你一定要快点找出答案。”
眼前的空间发出清脆的崩裂,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碎片。
张纯良的手里还握着另一颗橘子硬糖,他回过神来摊开手掌,里面的硬糖已经变成了一枚刀片。
张纯良反应过来,他在这个场景里扮演的角色,竟然是小河沟的村长葛秋生!而他,是小平初中时期的班长。
为什么葛秋生会到小河沟里去当村长?那长大的小平又去了哪里?
小平为什么在催促自己快一点……到底有什么事情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生?!
“叮叮叮——”
张纯良浑身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在此刻正坐在一个破旧的小教室里,面前缺了只腿的桌子必须要把鞋垫在下面才能不摇晃。
所有的玩家面色都很难看,赵军祥的右眼被一根铅笔刺穿,此时倒在桌子上生死不明。
禾皎洁整个背部血淋淋的,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声息,她失去了一层皮肉——那层皮肉摆在徐桂芬的桌子上,洁白的皮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学数列题,徐桂芬正在如饥似渴地抄着最后一道题。
“交卷!交卷!再不放笔我抽死你们!”那个凶狠的老师又开始敲讲台了。
徐桂芬甩着辫子蹦蹦跳跳地上去交了卷。
老师苛刻地扫了两眼,然后满意地在她卷子上印了个“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