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帝瞠目道:“短短五年,蔡耸竟搜刮了如此多钱财?他是从何处得来?这等巨蠹,整日里与你等一处在政事堂,你等竟毫无察觉?还要理国政?还敢称宰相?荒唐。”
三人一同站起,伏地叩首道:“臣有罪,请陛下重重惩处。”
郑帝愣怔半晌,方回过神来,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都坐回去,崔言接着说。”
三人起身坐了回去,崔言道:“谢陛下宽仁。蔡耸狡黠,除勾结中牟县、万胜镇之事外,与段圭勾结牟利,透露政事堂政令与段圭,乃至遣人谋害陕县令以灭其口等诸事,却皆拒不肯认。臣已审了他七日,蔡耸终不肯松口。”
郑帝冷冷道:“你可用刑了?”
崔言道:“回禀陛下,臣...臣已用了刑,但蔡耸仍不肯招供。”
郑帝冷哼一声道:“你用的什么刑?蔡耸不过一文弱书生,如何能熬得过刑?你莫不是有心回护于他,不肯教他吃苦头么?”
崔言道:“臣不敢因私废公。臣是在金吾卫大堂提审的蔡耸,第一日便已动了大刑,一连七日,金吾卫的刑具俱已用过,但蔡耸只咬牙不肯招。如今蔡耸已是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臣恐不慎害了他性命,昨日才未提审,着太医为他看视。请陛下明查。”
郑帝道:“罢了,朕也知道你崔默之铁面无情,断不会徇私。只是这蔡耸为何这般熬刑,莫不是还有何倚仗么?他死罪难逃,莫不是还望有人能救他性命?”
崔言道:“臣以为,蔡耸并无倚仗。朝中能救他之人,除陛下,无非政事堂臣等三人而已,他还能有何倚仗?臣私心揣测,他不过是为逃脱谋害朝廷命官罪名而已。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蔡耸逃不过凌迟之刑,现下这些刑罚,如何能与凌迟相比?为此,他只得甘心受刑了。蔡耸既不肯供认谋害陕县令的罪名,便连同勾结段圭的罪名也一概不认,或可保他全家老小无事。那段圭初时不肯供认谋害熊御史,便也是为逃凌迟之刑,到无可抵赖之时,才不得不认,实是一理。”
郑帝点头道:“也有些道理。既是如此,你再审就是,这等祸国蠹虫,怎能轻纵了他,却如何呈奏与朕?此案如就此了结,岂非不明不白,这岂是你崔默之行事之风?”
袁端道:“禀陛下,了结此案,是臣的意思。崔默之原不赞同,臣再三开解,他仍是不愿。因拗不过臣,只得来此请陛下圣裁。”
郑帝笑道:“哦?袁相公说不服崔默之,便要来说服朕,是么?”
袁端道:“臣不敢。陛下,臣以为,此案牵扯极广,倘若当真彻查清楚,反为不利,若是为此扰乱了朝政,更是得不偿失。不若就此了结,蔡耸、段圭自有律法惩处,也不为轻纵,又教天下人知道朝廷并不会为过犯之人乃是高官大员而徇私,便已足矣。”
郑帝冷冷看着袁端,突地明白了袁端之意,但他素来痛恨官员贪赃,仍不愿就此罢休,乃恨恨道:“袁相公倒说说,区区一个蔡耸,怎地便会扰乱朝政了?”
袁端道:“陛下,区区一个万胜镇,一年不过十五万贯进项,便已有整个中牟县数个官吏牵扯其中,蔡耸五年间揽财三千余万贯,要有多少县牵扯其中?段圭初为一府太守,因与蔡耸勾结,升了一郡转运使,蔡耸不知又有多少进项?这尚且只是一府一县之事,还不知有多少郡府牵扯其中。臣不敢妄言,然若再查出一二个郡,三五个府与蔡耸相干,又不知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天下人如何看我大郑朝廷?我郑国朝堂立时便要乱了。陛下,臣非为回护蔡耸,亦非为我政事堂官员脱罪,然若彻查蔡耸,虽可警示朝廷百官,却也有诸般弊端,此间利害,请陛下明鉴。”
郑帝还未说话,崔言忽道:“陛下,臣以为,彻查蔡耸,实是利大于弊,请陛下降旨彻查。”
郑帝道:“哦?你说说,如何弊大于利?”
崔言道:“景曜之后,我郑国蒸蒸日上,国力日盛,四方用兵亦无往而不利,此固托陛下之福,亦赖百官忠勤慎廉之力。然如今国富民足,吏治却见败坏,官吏贪墨屡见不鲜,陛下若不乘此案整顿吏治,待到贪腐成风之时,为时晚矣。若彻查此案,惩治一干贪官墨吏,必可肃清朝堂,使我大郑官员为之一振。虽说查处许多官员必将使朝政乱上些时日,然于我郑国长治久安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且,若是祸国殃民、鱼肉乡里的贪官墨吏不加惩处,天理何存,国法何在?民心何附?”
郑帝不语,默然半晌道:“宋相公怎地不说话?这事你如何看?”
宋质道:“ 陛下,袁相公与默之争执不休,臣心中也实是左右为难,因此才不敢妄言。臣以为,默之所言乃是治国之至理,然袁相公却是老成谋国之见。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大动干戈,必使朝政动荡,人心不安。如今蜀国虽灭,却有燕楚环伺,若是一着不慎,我国内不稳,燕楚必将来犯,只恐那时我大郑又将陷入左右支绌之境地。因此,臣以为,无为而治方是兴国安民之道。此案虽可就此了结,那些贪官墨吏若是日后查将出来,却也必治以重刑,只缓缓来做,不致扰乱朝政为本。臣之浅见,不及陛下圣明之万一,伏请陛下圣裁。”
郑帝点点头道:“信言说袁相公是老成谋国,朕看信言公也是不遑多让。”
崔言道:“陛下...”
郑帝打断道:“默之不必说了。你已审了七日,蔡耸拒不肯招,你还要再审多少日?难道当真要将他杖毙在堂上么?”
他看看袁端宋质,又看看崔言,若是再年轻十岁,或是五岁,郑帝定然要追查到底。但现如今他自知时日无多,若此时朝局动荡,只怕再无力挽回。是以虽是不得已,却也只能听从袁端之见了。
崔言道:“陛下,臣无能。”
“这不是你之过。”郑帝的声音忽的温和起来,“默之,朕不是责怪你,蔡耸对朕有怨意,朕岂能不知?罢了,此案就此了结了也好。”
“你三人争执不休,到了紫宸殿来,便是要听朕的意思。”郑帝扫视三人,道:“蔡耸的案子就此结案,蔡耸处斩立决,家财尽数籍没充公,家小...家小发卖为官伎官仆。至于其他犯案官员,你等依律裁处就是。”
郑帝看看三人,又道:“你三人有失察之过,不能不小有惩诫,袁相公与宋相公,各自罚俸一年,崔言罚俸半年。就是这样,你们去罢。”
这桩案子直到数年后才完全了结。
是年冬,段圭、文修押解到都,于梁都外城西厢瓦子,梁水岸边行刑。两人各自割了三千余刀,直剐了三日才气绝身亡。
数日后,蔡耸于大雪之中被斩首。
又过数年,熊烈仆从包乙、李大郎才被人无意中认出,出首告发,被官府拿获,押解回梁都后明正典刑。
至此,此案才告结案。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