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烟雨锁高台 6
作者:木石立方   兴亡云烟事最新章节     
    陈封越听越是诧异,却无论如何想不通这其中有何牵连,只得道:“默之这话,我却越发糊涂了。请恕陈封愚钝,这区区一个乐籍的生死,何至于动摇国本?乐籍虽位高爵重,终究只是一个降将,便是陈封吃罪,也不至动摇国本。他乐籍能强过陈封去?”
    崔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又瞬即敛住,道:“崇恩想左了,这事与乐籍官爵无干,只是在这当口生出事来才要紧。”说罢顿住,思索片刻道:“也罢,既说到此了,我便也不瞒崇恩了,只是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陈封拱手道:“陈封不通政事,想不通这其中要害,请默之教我。”
    崔言道:“崇恩可知圣上下旨修建南园之事?”
    陈封道:“略有耳闻,却不知内中详细。此事我也颇为疑惑,却也不敢为此事去问政事堂。今日崔言既提起了,陈封斗胆一问。我郑国虽说近几年国力渐盛,却也全为与民休息之故,缘何此时行这等奢靡之事?如今巴蜀新定,山河未固,四方用兵,国库未盈,此时征用民夫,大兴土木,岂非本末倒置?圣上年老思安,心疲体倦,有这样想头也是寻常。却为何政事堂竟失了章法,从了圣上之命?若说是忠孝之心,愿陛下颐养天年,可若这般行事,教天下后世如何看待圣上?享乐与名声哪个要紧,政事堂难道想不清楚么?”
    崔言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恭肃道:“崇恩责的是,崔言代政事堂向天下百姓谢罪。”
    陈封急忙起身还礼道:“默之言重了。这事我虽念及,却未向旁人提起,也非是责问政事堂。我料政事堂必有其意,只是我不问政事,便不愿再深究。今日若非默之提起,我再不会提的。”
    二人又各自坐了,崔言道:“我今日提起此事,便因此事牵连国本。”
    陈封疑道:“牵连国本?莫非是立储么?”
    “正是立储。”崔言斩钉截铁道:“自景佑宫变之后,圣上再未提立储之事,底下官员自然也不敢再提,但我等政事堂官员,职在中枢,岂敢有一日或忘此事?圣上虽英明,却毕竟春秋已高,倘若当真有不可言之事,储君未定,我郑国立时便要乱了。因此这两年来,政事堂虽未对外提起立储之事,二位相公与我却不时向圣上奏请立储,以定国本。”
    陈封想起景佑宫变,政事堂三人敢在此时向郑帝奏请立储,那是冒着触怒郑帝的风险,甚或招致杀身之祸。不由得心生敬意,乃恭肃道:“默之与二位相公真乃国之干城,陈封感佩至极。”
    崔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既坐了这个位置,这条性命便再不是自家的了。若办不成事,多说也是无益。我等数次奏请立储,圣上无不震怒,厉声斥责,我等甘冒雷霆之威,却也未曾退缩。然圣上毕竟仁厚,纵怒极仍未处置我等三人。我与二位相公商议过,纵然舍了性命不要,也要尽早请圣上允准此事。因此我三人以死进谏,无奈圣上虽未问我等之罪,却终究不肯允准。此事外间之人一概不知,唯洪都知一人知晓。”
    陈封道:“洪都知知晓,只怕洪溢之便也知晓了。”
    崔言点点头道:“那日紫宸殿议乐籍之事时,洪溢之说出那番话来,只怕确是知晓此事。”
    陈封却无论如何想不清楚为何崔言总将立储与乐籍之事相提并论。这两桩事,又有何牵连?
    崔言又道:“圣上不肯松口,我等也是无可奈何,却不想今年终教我等看到一线生机。”
    崔言素来寡言少语,陈封却不知他口才也是这般好,只听崔言又道:“年下之时,圣上下了一道旨意到我政事堂,便是要在梁都城外修一座园子颐养天年。便如崇恩适才所言,此时我郑国岂能行这能奢靡之事,我政事堂自是将这道旨意驳了回去。此事非是我崔言一人之力,袁、宋二位相公也是断然回绝了。”
    陈封叹服道:“政事堂诸公果然不愧宰相风骨。”
    崔言不去理他,自顾道:“旨意驳回后,圣上忽召见我等三人,我等原以为又是一番雷霆震怒,哪知圣上却并未动怒。圣上只说他老人家为国操劳一世,如今已到暮年,便想建一座园子享享清福也不可得么?圣上出言恳切,我等做臣子的哪里受得起,只得伏地请罪,然这事终究不敢奉旨。现今天下未定,各国纷乱,正是我郑国奋起之时,若此时大兴土木,定会失了天下人心。袁相公陈说利害,百般劝慰,圣上终是郁郁不乐,然此事也只得暂且罢休。”
    陈封道:“暂且罢休,想来圣上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了。”
    崔言道:“我等自然知晓圣上不肯罢休,然此后两月圣上却未再提此事。直到四月间,圣上突又三次下旨命修建园子,政事堂自然三次都驳回了。到五月时,那时崇恩已定蜀地,天下景服我大郑,正是定国储,扬国威之时,我等三人便又奏请立储之事。圣上忽地说道:若从了我等之请,立了太子,自是要太子当国理政,这大内只怕也要一并与了太子,却要教圣上他老人家到何处去住?”
    陈封恍然大悟,原来修南园之事,这其中竟有这许多瓜葛,却也怨不得政事堂肯应了这事。不由得微微颔首,却未言语。
    崔言道:“我三人自然听出圣上话中之意,其时却未便决之,嗣后退到政事堂,我等又再议此事。圣上话中自然有修好园子后再立太子之意,却也未曾明言,倘若当真修好园子,圣上若再推脱,我等又能如何?然袁相公权衡利害,终究是国本为重,纵然只有一线之机,我等也该尽力去争。遂决意奉行圣意,修建园子。宋相公又说,与其奉行圣上旨意修建园子,不若我政事堂奏请修建,担了这骂名。圣上圣心开怀之间,只怕便准了立储之请。袁相公深以为然,便由政事堂上奏疏,奏请修建园子,以供圣上居住。”
    陈封道:“今日我才知政事堂诸公这般难做,还是我等武将自在,沙场之上只顾砍杀便是,哪里要顾忌这许多事。”
    崔言道:“武将有武将的凶险,文官自然也有文官的艰难,各司其职而已。有了政事堂奏请,建园的旨意便颁行下去。五月间,便选定城南禹王台一块地,便即开工。只是这道旨意却未颁行天下,也未刊刻邸报,那时你在成都,后来又奉旨还都,是以不得听闻此事。”
    陈封道:“是,我是回都之后才听闻此事。默之与二位相公为国事确是尽心尽力,陈封与天下不明就里之人不免还要苛责政事堂,政事堂却是有苦难言。陈封代天下人给政事堂二位相公与崔左丞赔罪。”说罢起身,一揖到地。
    崔言摆摆手道:“崇恩何必如此,这与你何干?”
    陈封道:“然陈封还是不明白,修园立储之事,又与乐籍之事何干?莫非只为那阎礼是奉旨督建南园的钦差么?请默之赐教。”
    崔言道:“修建南园,奉旨督造的是内东门副都知杨敬,这阎礼不过是杨敬属下一个供奉罢了。然纵使当真是杨敬死于非命,在圣上眼中,也不过如蝼蚁一般。但这些内侍终究是圣上身边人,圣上随意处置也不放在心上,旁人却是动不得的。”
    陈封道:“我也知晓这个道理,但...”
    崔言道:“乐籍之事,圣上震怒,除顾及颜面外,只怕还有一重心思。我等依律论处乐籍之罪,却全未顾及圣上颜面,圣上心中只怕定是要想:这些臣子现下已是这般,倘若立了太子,岂不要将他老人家全然抛于脑后了。”
    陈封惊醒道:“呀,原来如此。默之想的当真透彻。”
    崔言道:“初时我也未想及此事,但那洪溢之心思极快,我也是听了他那番话才想到此点。景佑宫变之前,废太子尚未理政,朝中大臣便多有归心之人,朝臣请以废太子当国之声不绝,圣上岂能不忌?是以其被废之后,圣上再未有立太子之意。然我等为国之大臣,岂能坐视国无储君,便宁肯触圣上逆鳞,也要上疏立储。此事正有转圜之时,却生出乐籍之事,岂非祸福无门?若就此断了圣上立储之念,我郑国便亡国之日不远,我等众人,皆是郑国之罪人。”
    陈封木然道:“默之说的不错,国无储君,倘若圣上...圣上百年之后,我郑国立时便是一场祸事。若如此,皆是我等之过。”
    崔言道:“是以我说,若是为救乐籍一人,动摇我郑国国本,是舍大义取小义。若是舍了乐籍一人性命,能使我郑国储君得立,说不得,也只得舍弃乐籍了。律法私情,皆须在国家大义之后,再无道理可说。这一点,崔言已想清楚了,崇恩也不可再拘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