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谷外十数里,一处无名山丘。
荀翊自夜色相融中现身,踏上地面,如若轻鸿无声。已然完全掌控自身的他气息内敛,浑然圆满,置身荒野也不会惊动寻常鸟兽虫豸。随着另一个轻飘飘的声息落下,山丘周遭的窸窣虫鸣却立时静寂。
他没有回头。
仅是取下携带的包袱往身后信手抛去。
黑暗也无法掩映的莹泽玉臂探出,接住那个包袱,解开来竟是一套女子白衣。身后气息的主人颇为意外,至此对他先前的言语平添五分信任,连此等细节都考虑过,显然对方的确很了解狐妖一族。
“多谢公子!”
她无声地笑着,由衷而舒心,仿若雍容的牡丹。只是那笑容绽放在黑暗中,无人有缘得见。
片刻时间,荀翊觉察到身后动静停止。
“公子,已经好了。”
荀翊闻言转身,眼中顿时映入一道白衣人影。
今夜月明,月光本自清幽明亮。只是十余里外焚香谷地火涌动,卷起的尘埃形成迷蒙烟云,此处山丘也在烟尘笼罩的范围内。若非焚香谷门人皆被谷中惊变吸引,这山丘绝非安全处所。
天边红光氤氲,将夜空也照得如若火焰。
有远处的光亮映衬,倒显得此处荒丘愈发黯淡。而这天光的黯淡,却难掩此时那白衣人影的绝代风华!她就像是月下的一笼轻纱,美得近乎不真实;又似黑夜里的明光,引人如飞蛾不自禁地入胜追逐。
荀翊自诩见惯女子风华,也由衷赞叹,摇头感慨:“都说人是万物灵长,然而今日见了阁下,才知道什么是‘神秀汇聚、天地所钟’,可谓世间之绝美!”
白狐阅尽世事,面对荀翊如此直白的夸赞自无小女儿的娇羞姿态,青葱玉指捋过如瀑青丝,面上笑容落落大方。她那仿佛汇尽世间温柔娇媚的眼眸里流露出些许意外,实是荀翊言语赞叹,目中却一片清明。
“能得公子如此夸赞,真是三生有幸!”脱困重获自由,白狐的言语也透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活力,“不过公子虽有言语,我却只在公子眼中看到‘寻常’二字呢~?莫非蒲柳之姿,入不得公子眼界?”
荀翊眉头一动,失笑暗道:“又是、试探?好个警惕的狐狸!”
他倒也并不奇怪,并非谁都能身具“天命”,得其另眼看待。他不曾为情所困,也不曾身怀宿命,原本就带着目的前来,哪又能怪罪别人对“别有用心”的靠近之人心怀警惕?
她方才的言语,显然在试探荀翊的目的。
“你误会了。”荀翊自如微笑答道,“我是心有所属,已无空处再容其他。另外——你若有什么疑问,大可直接言说,不必如此麻烦!我的确有‘挟恩图报’的嫌疑,可哪怕单凭小六的关系,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一切仍由你自行决断。”
白狐被点破心思,面上也没有半点异样,但心中又放松几分。
“公子说笑了!自我囚居玄火坛,至今已有三百余年。那三百年中,每一个日夜我都在幻想着脱困而出、重获自由的那天!公子此番相救恩同再造,我唯恐不能回报此中恩情之万一,岂有忘恩负义之举?”
荀翊没在此深究,笑着应下,随即颇为正式地以修士礼节相见:“在下荀翊,尚未动问你如何称呼?”
白狐眼中掠过异色,盈盈还礼,叹道:“‘名姓’吗?原先我也有个名字,数百年不曾用过竟已经淡忘在记忆之中。唔,这样吧,公子既见过我的白狐真身,不如直接叫我‘小白’即可。”
“小白?”
荀翊暗叹宿命之盛,即便是早已曲折的轨迹,她仍然选择了那个如若玩笑的称呼。然而从她认真的神情中,又分明看出这正是她的本意。听得荀翊轻唤,小白盈盈浅笑,颔首应道:“荀公子有礼!”
荀翊没动,站在原处接了此礼,让她心中好受,才又道:“你我都是修行之人,不必拘于情理反倒生疏。我叫伱‘小白’,你也直接唤我名字吧。”
小白神情思忖一瞬,含笑点头:“如此也好,那、见过荀道友?”
荀翊回应,而后面上显出正色,将寒暄止于此而进入正题:“我方才说过,自己有‘挟恩图报’的嫌疑,事实正是如此,有一件事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小白道友,你可曾听说过十万大山中的‘兽神’?”
骤然听闻到那个久远的名字,小白瞳孔微动,面上笑容也随之敛去,显出慨然回忆的严肃凝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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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个名字?”
那肃色之中自然流露出某种威压,虽不复昔年最盛之时的气势,却也让荀翊感受到不凡的压力!他并不意外。果然,这才是“九尾天狐”!方才楚楚可人的柔媚娇弱模样,分明只是下意识的伪饰。
“我在幽州扎根,南疆巫族的隐秘我并非一无所知,自然也包括‘焚香谷’,包括‘八凶玄火阵’,以及那传说之中困于‘镇魔古洞’的‘兽神’!”荀翊没有选择言语拉扯,而是直入精要,“‘他’是不是传言我很清楚。何况我打探到南疆有一位巫族叛逆,一个被称作‘巫妖’的人正试图复活‘他’!”
“什么?!”小白惊讶失态,“复活‘兽神’?!什么人这么疯狂?”
荀翊目光直视,认真地道:“我要阻止‘巫妖’,可我找不到他,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以往实力不足,没有紧密利害关系,亦且无暇顾及,荀翊虽然知晓“兽神”的存在,却并未动什么心思。可今时不同往日,“天道盟”扎根幽州,与南疆只在比邻之间,有了轻易无法挪动的家业之后,荀翊自无法坐视。
他要将“兽神”之祸扼杀于未发!
“兽神”乃巫女玲珑以天地戾气创生,后又施展奇异巫法将其封印。荀翊在见识过“八凶玄火阵”后,就绝了从源头诛灭“兽神”的心思,他很清楚自己一时做不到。
为不至让“兽神”复苏,引发祸乱天下的劫难,荀翊只得将目光放在那复活“兽神”的巫族叛徒“巫妖”身上。很遗憾,荀翊曾派遣人手深入南疆查探,没有寻到“巫妖”的踪迹。
荀翊救出小白不止是因为这件事,但却可以由此开始,建立双方的信任。比起寻获“巫妖”,看似蓬勃发展实则内蕴后患的“天道盟”更需要这样一位兼具远见智慧与绝世道行的“九尾天狐”!
小白抿了抿唇,目中似有沧桑:“你要寻人,我如何帮得了你?要知道,我可是在‘玄火坛’被关了足足三百多年,三百年啊!正所谓沧海桑田,谁知道如今的南疆成了什么模样,我又该去何处帮你找那个‘巫妖’呢?”
荀翊没有说话,仅是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以白狐的心性,此等小手段完全无法触动于她,可偏偏眼前之人正是救她脱离囚困的人!脱困的快意尚未褪尽,恩义如何能绝?小白坚持了片刻,到底叹息地避过眼神,幽幽地道:“你怎么如此确信我能寻到那个‘巫妖’?”
荀翊道:“据传,妖狐一族的起源之地,就在南疆的穷山恶水中。三百余年时光,或许南疆巫族聚居处所会有迁徙改变,可那山河地势却不会改。再如何,有你相助都比我大海捞针的好。”
“唉~”
小白侧过身,目光没入夜空,确如荀翊所说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能轻易地分辨出故地的方向,哪怕黑夜中根本无法窥见辽远之处。
“你可知,‘他’于我也有恩义的。”
“‘兽神’憎恶世人,他若复活将是一场浩劫。”荀翊道。
小白目光低垂,淡淡地道:“人道昌盛则势压妖兽,为何就不能妖兽昌盛势压于人?”
“他若有气寻那修行宗门发泄,我哪有闲心理会他?可他偏偏憎恶天下世人,若兽妖一出,倾覆者多为无辜凡俗之众,这却是我无法容忍的!”到此顿住,荀翊轻笑一声,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至于你所说的,呵呵,他的确有‘兽神’之名,可你确信他带给妖兽的是‘昌盛’,而非领着妖兽走向衰灭?”
小白身躯微震,一时竟默然不言。
“呵呵呵,你说得对。”半晌,她像是相通那般,恢复方才自如洒脱,“‘他’呀,身具其名,然而事实上却并无归属。他憎恶世人,同样不曾视自己为妖兽的一份子,他带不来昌盛,只能带来肆意的杀戮与衰灭!呵呵,我怎么忘了,‘他’只怕早就疯了。”
喟叹当中,到底有没有失望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夜风之中,小白明眸婉转,凝视在他身上:“我有好奇,‘他’早已消逝在世人记忆当中,连只言片语的传说都很少留存,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么详尽的消息呢?”
荀翊一笑,往焚香谷的方向看了眼。
度过异变的震惊之后,原本向内收缩的焚香谷弟子,此时心怀义愤四下搜索可疑之处,已然有往这边来的趋势。
他不答反问:“那么,你的答案是?”
小白叹道:“你都分辨得那么清楚,我还能如何?哪怕只是为了回报恩情,我也会相助你把那该死的‘巫妖’从南疆的穷山恶水间揪出来,任你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