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村长的“不作为”相比,会计张宏梁在港商的眼里,简直就是当代村干部中的楷模。
和村长分开后,他带着几名港商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往村子西面走去。
一行人越走,脸上的神情越难看。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加盖房子。
那几个工作人员,当着张宏梁的面,用着蹩脚的港普指指点点:“我说王会计啊,你们这样子搞是不行的啦,我们老板的钱也是钱啊。”
张宏梁一声讪笑,“鄙姓张。”
“哎呦,随便的啦。你快去跟那些乡巴佬讲,让他们停下不许再盖了,不然我们老板会要他们好看的啦。”
张宏梁马上点头哈腰地做出保证,“放心放心,您和您老板都放心,我肯定让大家伙停下。”
他倒腾着小碎步,快跑到了离得最近的一家院门外。
院门大敞着,院里三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打着赤膊在盖房。
扛木头的扛木头,和水泥的和水泥,递砖头的递砖头......
不到10度的天气里,几人身上都在往外冒着热气。
正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上去应该是三个年轻男人的父亲。
宋老焉见到张宏梁,把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在窗台上,走到院门口,带着笑容问道:“张会计,你怎么过来了?快屋里请。”
“别了,”张宏梁手一抬,止住了对方的脚步。
下一秒,他把手指向院里盖了一半的房子,瞪着眼问道:“宋老焉,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没听通知,不许盖新房么。原先院里什么样,拆迁的时候就得是什么样。”
宋老焉嘴角落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淡。
“哦,什么通知,村委下发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指着宋老焉,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斥责道:“你一个老党员,觉悟怎么能这么低。你这么做,不是给我们东北人在香港人面前丢人吗?”
两人的说话声引起了宋家三兄弟的注意。
听着张宏梁对着他们父亲大声呼喝,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靠拢了过来。
宋老大在港务局上班,闻言冷硬地反驳:“有村委盖章的通知的话,我们就停手。张会计,你有吗?”
张宏梁一噎,他当然没有。
可这不是默认的么。
宋老二和宋老三对视一眼,笑呵呵的,“大哥,这个问题看来张会计回答不出来啊。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呗,装什么大尾巴狼。”一声稚嫩的童音,响亮又清晰。
大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邻居家的墙头上冒出个小孩,也不知道他趴在那儿听了多久。
宋老三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抱住,“自己一个人敢爬墙了,也不怕摔下来。”
他冲着隔壁屋内喊道:“曲嫂子,你家曲晓锋又爬墙了。”
曲嫂子在屋里和面,听到喊声,连忙出来从宋老三手里接过孩子,顺势在他穿着棉被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
“谢谢啊老三,嫂子在蒸馒头呢,等饭点儿给你们送几个。”
“哎,那先谢谢嫂子了,嫂子蒸馒头的手艺我们哥几个都惦记呢。”
张宏梁见没人搭理他,气得跺脚,伸手把铁院门敲得哐哐响。
“少插科打诨,我说的话就是通知,赶紧把房子给我扒了,不然测量的时候我也不给你们记上,哼。”
宋老二和宋老三恨不得上前揍他一顿,被自家大哥伸手拦住。
宋老大毕竟年纪最大,在港务局里还是个小领导,不是张宏梁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
“张会计,这次的拆迁从去年香港商人来考察的时候,我和我们领导一路跟着区长陪过来的。我怎么没听区长说过这种话,你的话就是通知?怎么地,你比区长的官还大?”
张宏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刚才怎么没好好挑一挑就进了宋家的门。
宋家老二和宋三还是愣头小子,可宋老大有见识,宋老焉打从年轻时候就是焉儿坏。
他怎么碰到这一家子的硬茬子。
那几个工作人员,见他半天没处理好,忍不住走上前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哪里禁得住东北这么冷的天儿。
西北风刮在脸上,跟用刀子大力剃面似的。
“哎,王会计,你办事效率好低,怎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天冷冻得几人更加没有耐心。
张宏梁被架在火上烤,宋家人他不敢得罪,香港人他得罪不起。
直把他急得团团转。
宋老焉把两手插进肥大的袖口里,劝道:“张会计,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少操不该操的心,省下来的钱又进不了你的口袋,那么上心干嘛。”
宋老焉是上了岁数的人,口音重,说话速度还快,一番话下来,几个香港人愣着没听明白。
张宏梁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他拉着几人,往院外走了几步,主要是避开宋家人,不想自己接下来的话被他们听到。
“王会计,那老头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宋老焉,不,那老头儿,说一切都听我们指挥,房子马上就扒,拆迁的时候肯定把院子恢复原样。”
“王会计,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们,我们可是很聪明的。”几个香港人有些不敢相信,这些乡巴佬这么好说话。他们不应该是见钱眼开的吗,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千真万确。”张宏梁拍着胸膛打包票。
那就好,“那其他人家呢?”
“我让宋家人下去通知。就说是您几位说的,随便吓唬他们几句,没人敢不听。”
“哎,什么吓唬,我们香港人做事态度很好的,说的事情也都是真的。”
“是是是,态度很好很好,事情真的真的。”张宏梁快要把头点出残影。
几个工作人员这下算是放下心来。他们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想要立刻回宾馆。
老板交待下来的任务已经完成。
打死他们都不想再待在外面了。
这么冷的天,时间长了,他们怕自己的前列腺会出问题。
把几人送到出租车上,张宏梁挥手目送车开远,“您几位慢点哈,有事儿打电话。”
直到车身彻底消失,他才直起腰,冲地上吐口吐沫。
“呸,什么玩意儿,拿着鸡毛当令箭。”
真的假的,他掌管着东庙村的财政大权,他还不清楚么。什么狗屁通知,真的?真的个屁!
他之所以尽心尽力,还不是想趁着这次拆迁在区领导面前露个脸,想做出番成绩,没准儿还能再往上升升。
谁知领导们都不出力气,摆明了不把香港商人的话放在眼里。就像宋老焉说的,那他还出个屁的力气。
关键是以为几人是香港来的,虽然不是老板,但怎么也比他阔气,没想到小气的很,几人打车还让他来出车费。
他亏大发了。
还有,他姓张!是张会计!
不是王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