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需静养,这段时间所有人免了请安。
她谁也不想见。
儿子的反目并没怎么叫她难受,打断骨头连着筋,骨肉亲情没那么好断开。
假以时日都能重新修复好。
最让她难过,睡不好吃不下的,还是成天的死。
心爱的小儿子亲手埋的他。
她年轻时不懂感情,胆大妄为。
提出让成天扮做女子入薛府本是觉得一时好玩。
她一开口,孙成天就答应下来。
出于玩笑,她还给孙成天装扮过一次。
那日府里没什么人,一家子出门还愿,连丫头都走光。
她装病留在家中。
把孙成天叫入闺房,那一天,同今天一样,是个晴好的春日。
闭上眼睛,甚至还能闻到那天春风的气息。
软软的风透过窗纱吹入闺阁。
孙成天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站在门口,不敢迈进一步。
她嘲笑孙成天,一身硬功夫,却是个软脚虾。
那浓眉下凶狠的双目闪过温柔,他到底经不得小女子一激,迈步进来。
他是那么高大,她坐在妆镜前,他站着,像座塔。
“你坐下呀。”她心知自己对于孙成天有种什么样的力量,却故意挑动他,娇俏地说。
他坐下仍然比她高出一截,晒黑的面庞也能看出脸红,垂眸道,“小姐又在胡闹。”
“你不是说愿意装做女子同我一起入薛府吗?”
“今天为你装扮一次试试。”她笑嘻嘻地说。
她给孙成天修饰了眉型,打了粉,涂上口脂,更了特制的女裙,还插了花。
他不丑,但面黑线条硬朗,身材高大,不合适扮女人。
可是扮上后又有种让人不敢多看的气质。
那天,她玩得多开心呐,只有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前,她想多放肆就可以多放肆。
他那深埋在眼底心底的爱恋,不会因她出格的举动而改变一分。
在他的目光里,花婵娟只需做自己就可以。
他懂她的顽劣、心机、阴暗的内里。
嫁入薛府,一开始并不习惯。
在娘家,她是万千娇宠的千金小姐。
在夫家,一切以丈夫和公婆为先,少不得受委屈。
只要他在,只有他在,她才能在拘束的日子里喘上口气。
委屈也变得渺小许多。
自己娘家人时刻在身边是她巨大的底气和能量。
她忙碌时,他就在远远的地方看着。
任何时候,只要她在,他那道目光永远暗暗投在她身上。
直到她在薛家站稳脚跟。
她做的一切,从来没有瞒过孙成天,她把他视为与自己一体的心腹。
直到孙某死掉,她的心硬生生被扯掉一块,空荡荡的。
她像个没了铠甲的战士。
曾刀枪不入的女人,风一吹,就透了。
初时她还怀有一丝期望,孙成天没死,只是出了什么事,绊住脚一时回不来。
他钢铁一样的身体,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等杏子亲口说出,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亲手埋葬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
她才受不了,这一副铁打的肚肠一下被击碎了。
她把所有人都赶出房间,这样才可以畅快地哭。
每想起就哭一场,这几天,她以自己的眼泪为孙成天送葬。
这时,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又有什么用呢?
她爱上一个出身卑贱的男人。
仿佛是对仙娘践踏的报应,她爱的一样是个寒微之人。
这人同仙娘一样死于地位比他高许多的人手里。
她指使成天杀了仙娘,她的儿子就杀了成天,这都是报应。
她要怎么做?
根本没有选择,泪水一流再流,她一大把年纪,头次体会到失去挚爱的痛苦。
同时苦痛中掺杂着一丝甜——
她本以为自己一生不会爱任何人,原来她已经爱过了。
……
整整三天,青连没回房,没同杏子说过一句话。
杏子也不劝他,也不找他,两人明明住在同一个院中,却形同陌路。
非但如此,杏子抽时间去了趟主院,拿着二哥药房采购来的百年老山参。
这东西金贵,能提心气,最为大补。
她让丫头把参送进去,帮自己通传一声。
老夫人本来心烦,不想见她,但看到人参心中想到这个精怪丫头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且看看她还有什么花花肠子没拿出来。
杏子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坐在丫头搬来的矮凳子上。
老夫人冷眼看着杏子,“有话就说吧,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该是对我这个婆母积怨已深。”
“婆母错怪我了,积怨谈不上,只是不理解你我是婆媳,也同为女人,为何婆婆总是为难我?我为人不坏,只是不喜欢循规蹈矩,不过后来我想通了,进这道门一定得按这儿的规矩行事。”
“我没怨婆婆,弱者才会把一切责任归咎于别人,我只怪自己,没做好选择。”
“我已到了入宫之期,请婆婆不要拦我。这个差我必须要当。”
“若我不同意呢?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挡你当差。”
“婆婆肯定知道,挡别人的路要付出代价,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现在的处境未必不是你从前做事太过得到的结果。”
“婆婆你可知道,素夏的姑姑生下了孙成天的孩子?”
“一个人做的恶就是她的孽。”
杏子轻飘飘说完这句,起身告辞走了。
她走了许久,花婵娟从惊愣中回过神来。
孙成天,和大嫂,有了孩子?
太阳穴突突直跳,突如其来的空虚在大好的阳光下将她包围。
这个世界遗弃了她。
一切声音、气味、颜色、全都离她远去。
昏暗的房间里,照不进一丝光,花婵娟失了声似的坐在窗边,外头花红柳绿全都蒙上一层灰。
这个精明的丫头,看透了一切。
她故意来说出孙成天之事,将婆母仅存的一个年轻时的绮梦,轻轻戳碎。
杏子走在回自己院的路上,花香吸引着蜂子嗡嗡,蝴蝶飞舞。
鸟儿的鸣叫分外悦耳,各种颜色填满眼睛。
她步履轻盈,她方才说的是实话,任何事情,弱者才会怨别人,强者只会怪自己,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前行。
突然一股大力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入旁边岔路里。
花丛掩住这条小路。
杏子趔趄一下,站稳脚。
看到自己丈夫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她抱臂将脸别开,嘴巴不饶人,“你跟踪我?怕我害你娘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