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屋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扇屏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荀夫子跪坐于那里,面前摆着一张矮桌。
既然荀夫子让两人进来,二人自然便绕过了屏风。
乔松打量起了屋内的环境,大屋内陈设很是简单,和小圣贤庄那极尽华美的布置截然相反,透着一股简练。在这屏风之后以下沉式的布局做了一处待客之所,里面只有眼前这张棋盘。
待伏念行礼之后,荀夫子挥了挥手,示意伏念可以离开了。然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公子,请吧。”
在这里,荀夫子仿佛无视了乔松的出身,只将他当做寻常人。
乔松向荀夫子微微一礼,然后脱靴,行至荀夫子对面坐了下来。
“公子可通晓棋艺?”
乔松眉角不由得跳了跳,您老是一点儿隐瞒的打算都没有啊。这尚未结束的棋局,还有您这一身整齐的衣物,不就在告诉我,您老之前是故意晾着我吗?
您还真是……意外的坦诚啊!
瞧了眼棋局,乔松很是干脆的回答道:“让夫子失望了,乔松对于棋艺只能称得上略懂。”
荀夫子看了一眼他,然后道:“无妨,略懂也行。可否,陪老夫手谈一局?”
“请……”
两人收拢棋盘上的残局,将黑白两色棋子归于本位,然后重新开局。
于是,等一炷香时间之后,荀夫子看着眼前的棋局,再看看坐在对面的乔松,脸上不禁流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此局乔松执黑先行,而眼前的棋盘上黑子已经再无活路。重点是,荀夫子才下了不到五十手,就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彻底按死了黑棋。
乔松倒是一点儿也不尴尬,很是光棍的回答道:“先前乔松已然说过,并不精通棋艺,夫子倒也不必过于意外。”
他的时间一向很紧,练武,星宿阁,商会,罗网,读书,还有图书馆等等。各种各样的事情加下来,哪儿还有时间去学什么围棋。
只是碍于王室教育,不得不学罢了。但是水平吗?只能说,略懂。那是真的略懂。
荀夫子表情有些微妙:“老朽本以为公子所说乃是谦辞,没成想……”
还真是个臭棋篓子!
“不过也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夫子找了个由头称赞了一句,然后提起了正事:“公子此次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乔松挑了挑眉毛,不怎么相信荀夫子真的一无所知,否则之前在小圣贤庄门口就不会那么拒绝自己了。不过,既然对方还要开口询问,那么他不介意再次回答一遍。
“劳夫子垂询,乔松已至开蒙之龄。然,非乔松自夸,宫中太傅,博士等学者已无能教导乔松。自一年前始,乔松便独自学习。
夫子之徒李斯先生至咸阳之后,乔松曾与李斯先生交流,深觉其为当世大才。故,命人收集与李斯先生相关情报,因此得见夫子之着作。
夫子煌煌之言,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经深思熟虑之后,乔松上请父王,以秦使之身出使齐国,欲请夫子为乔松之师。”
荀夫子面露复杂,看着拜倒在自己面前的秦国公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非的信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唯一有差别的,只不过是秦公子并非是要求学,而是请他入秦为师。
不管是什么方式,对方以如此幼龄,不远千里从咸阳来到齐国,只为向他求学。如此诚意,让荀况心中不禁为之动容。
平心而论,以自己所知来看,眼前的秦国公子的确是一块璞玉。
可问题是……秦国啊……
荀况年轻的时候去过那个被称作虎狼之国的秦国,也领略过那位虎狼之君——秦昭襄王的威仪。
那是一个荀况从未见过的君王,霸道,英明,睿智,六国不曾有的英明之主!
深入了解之后,荀况深觉秦国之强大乃是超越六国的制度。这样的制度,缔造了如今的秦国,甚至还将使得秦国迈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然则,福兮祸兮……
商君之秦法,本身便存在弊病。
故此,荀况向昭襄王上书,历数秦法之弊端。结果,如泥牛入海。可见秦国要在商君之法上一条路走到黑了。
如今,却有一秦国公子再度来齐求教于他……
荀况不禁生出了一个疑问:还来得及吗?
沉默许久,荀夫子道:“公子,还是请起吧。荀况年事已高,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教导弟子了。”
“夫子,儒家乃是入世的学问,难到真的要拒绝此次机会吗?”
“唉……”荀夫子叹息一声:“也许,这就是儒家的命运吧。公子,请回吧。”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没有受到重用,孟子亦然,他也是如此。
“夫子当真无视乔松一腔热忱?”
荀夫子没有回答,只是双眸微阖,面无表情的道:“公子,请吧……”
乔松无奈,只能起身。
但是,乔松并未因荀夫子的拒绝而气馁,而是再次说道:“夫子此次拒绝,乔松虽倍感失落,但不会放弃。几日之后,容乔松再来拜访,还望夫子莫要闭门谢客!”
荀夫子怔了怔,挥了挥手。
乔松向荀夫子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唉,何必呢……”荀夫子长叹一声。
……
那一声叹息,钻入了乔松的耳中,使得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才迈步继续向着院外走去。
院子之外,伏念和惊鲵以及朱家三人呈三角站立,伏念紧靠院门,似乎在做戒备。
看到乔松出来,三人之间的对峙这才消失。
伏念向乔松一礼:“公子。”
“伏念先生……”几步路的功夫,乔松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事虽不成,然乔松并不会放弃。我们,过几日再见。”
伏念一下愣住了,什么意思?
乔松微微一笑,越过伏念走了出去。
惊鲵和朱家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伏念皱了皱眉,连忙转身追了出去。
……
一路将乔松送出小圣贤庄,将其送上车驾,目送其离开。伏念才驱散了小圣贤庄的弟子,带着自己的师弟颜路马不停蹄的赶往师叔荀夫子的院落。
得师叔允许之后,二人才穿过院门,进入屋内。
屋子里面,荀夫子还跪坐在那里,身前的围棋依旧是刚才结束的那个样子。黑棋,死的不能再死了。
“师叔x2”
荀夫子点了点头,也没让两人坐下:“你二人,是为了秦国二公子而来?”
“回师叔,正是。”
两人回答了一句。
然后,伏念开口询问道:“弟子听秦公子之意,师叔拒绝了。可为何,师叔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呢?”
“去将我房内,床头书柜上那卷信拿来。”
伏念道了声是,然后起身走向了内屋。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张卷起来的帛书走了过来,将其放在了荀夫子的面前。
荀夫子没有拿起来,而是让伏念直接打开。
伏念依言将卷起来的帛书打了开来,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李斯师弟的信件?”
荀夫子抚须点头:“不错,正是通古的信。此信乃是一月之前,通古寄来的。那时,他还在韩国。”
伏念微微皱眉:“那岂不是说,此信是和韩非师弟的信先后到达?为何,弟子从未见师叔提起过?”
“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伏念愣了一下,低头浏览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他便很是震惊的抬起了头:“这……师叔,世上真有如此早慧之人?”
信中李斯以极其震惊的口吻,叙述了这些年来乔松的课业情况。其中,包括许多在秦国赫赫有名的学者,这些人全都在秦国朝堂中担任要职。
这些学者虽然不是儒家的,但其份量可是不轻。
然而这些人对于乔松却是统一赞不绝口,称其为古今有史以来最为聪慧之子。其中,甚至还有道家天宗掌门赤松子的评语:世之大才!
荀夫子抚须而叹:“通古虽描述详尽,但老夫终究未见其人,故此心存犹疑,并未将此信拿出。
如今见这秦国公子,方知老夫亦以貌取人了,难逃井底之蛙的无知。”
“可是,师叔。既然这秦国公子如此聪慧,为何您不收下他呢?不管怎么说,其心诚至此,世所罕见呐。”颜路很是疑惑的询问道。
“老夫收到通古的信之后,就发信前往天宗询问此事经过。赤松子回信,此子前往天宗之际,曾在道家学问上折服了天宗诸多长老。
因此,北冥子前辈有意收此子为徒,却被其拒绝。
得知此事,老夫惊讶之余,心中不禁也有疑惑,此子到底是一心向往儒家学问,还是说别有用意?”
北冥子?
折服天宗长老?
伏念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孩童所能做到的。
做学问可不比其他,没有捷径可言。
可如果真是这样,这秦国公子的目的倒的确需要好好甄别一下。
“师叔是担心,秦国以此子为借口,名为拜师求学,请师叔入秦,实则意图在我儒家?”冷静下来的伏念不禁沉吟道。
“然也……”荀夫子微微点头。
秦国二公子不远千里拜师,固然显其心诚。但倘若真的是为了儒家,荀夫子就得好好考虑考虑。
“可是为什么呢?”年轻的颜路满脸的困惑:“秦国一向以法治国,秉承商君之法,与我儒家主张大相径庭。即使真的是为了我儒家,秦国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小小的颜路一句话让荀夫子和伏念都陷入了沉思。
儒家在秦国影响力不足,难以窥探其真实意图啊。
“那秦国公子离去之时留下话,还会再来。既然如此,我等莫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只要有所图谋,定会露出马脚……”伏念提议道。
荀夫子微微点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