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对未知感到恐惧,打破现有的稳定状态,去奔赴一个无法预知、无法掌控的未来需要极大的勇气。
佳英此刻便陷入了这种状态。
尽管面前的尸身对她有天然的吸引力,灵与肉、魂与命天生的契合无法轻易撼动,但时间过去二十余年,这种时间印刻下来的陌生感也无法被遮掩。
宫梦弼和余合站在一边并未出声,现在是苦主寻求解决办法的时候,两种选择完全导向不同的结果。
琼芳夫人和芷若刚好相反,琼芳夫人极力劝道:“还阳吧,如今肉身就在眼前,阳寿尚且未尽,你何苦不做人做鬼?”
佳英眼中含泪左边看看,是琼芳夫人的担忧且关切的脸,右边看看,是芷若隐隐切切的眼。
“让我想想吧,让我想想吧。”
佳英转身跑出了门外,扶着廊柱,感觉到呼吸有些紧促困难。
芷若追了出去,看她站在门口没动,也没有上前紧逼,只是半倚着门,抱着双臂默默注视着她。
琼芳夫人问道:“狐仙,佳英被人窃取躯壳二十余年,如今再来还阳,又该怎么算呢?”
宫梦弼看向余合,余合便道:“因阎君作害,致使躯壳为鬼所窃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的阳寿会还给陈姑娘。此外,因此身前缘已断,不在此世,不在彼世,再无尘缘烦扰,若着意修行,也合离尘之道。”
琼芳夫人又问:“若是不还阳呢?”
余合道:“若是不还阳,便作此身已死,生魂作死魂,阳寿转阴寿,待阴寿尽,便可再次转世为人。彼为鬼所窃二十二载,添在阴德簿上,来世若眷恋红尘,自然富贵不尽,若修行求道,也是天生气数。”
佳英在门外听闻,转身问道:“若我不还阳,不转世呢?”
余合看向她,道:“那就是鬼仙修行,你剩下阳寿还有三十四载,添上二十二载,总计五十六载阳寿转为阴德,可以去岳府谋一个差使了。”
佳英又问:“不去岳府呢?”
余合笑道:“那就只能记在阴德簿上,等你阴寿尽了再说了。若是你有缘阴中超脱,由阴生阳,跨入上三品,倒也能抵消一部分善功。”
佳英道:“若我修行鬼仙之道,就不能用这阴德了吗?”
余合道:“修行乃是你自己的修行,我们不会鼓励,也不会阻拦,更不会为你提供帮助。只有等你要成仙了,才能做一个保举,让你免去一些善功考核。”
佳英从心底想要选那条鬼仙修行的路,不还阳、不转世,能永远陪着琼方和芷若。她看向琼芳夫人,还没有开口,琼芳夫人就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了。
琼芳夫人拦住了她,走到她近前,叹道:“你不要以为鬼仙好修。”
“鬼仙劫难重重,稍有不慎,连转世投胎都做不到。”琼芳夫人回忆道:“我与芷若若非前缘在身,只怕早已投胎转世。只是前缘未尽,又错入鬼仙之道,如今反而想解脱而不能。”
她看着佳英,拉着她走到陈夫人的尸身面前,道:“你是生魂,还不知道鬼仙的苦处。见光如火烧,见风如刀割,天雷一响,魂魄动摇。等我们了却前缘,也是要投胎转世的。”
“若你还阳之后再来修行,至少我们还有个照应。哪怕我们转世了,也还有你来度我们再续前缘。”琼芳看着她,眼中带着期许。
佳英还要再说,却忽然身体一轻,被琼芳推了一把,倒在了陈夫人的尸身上。
这本为灵肉一体,如今二者相接,更是立刻相融。
佳英只觉得神情恍惚,耳中的声响逐渐远去,眼前的一切陷入昏暗,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梦境,沉沉睡去了。
余合看向琼芳,笑道:“还是夫人果决。”
琼芳夫人显然松了一口气,道:“这傻丫头不知利害,硬要选一条最难的路来走,岂不可惜。”
余合道:“如今魂魄相合,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他从怀中取出陈佳英的死籍,将佳英如今的气机录入死籍,又将死籍收起,道:“待我返回岳府,禀明大判,便为她断去前缘。除非她自己要续上,否则日后都不会有什么果报纠缠。她若有心修行,倒也不妨试一试。若无心修行,也体轻无病,康健而终。”
琼芳夫人施礼道:“多谢神官。”
又看向宫梦弼,道:“多谢狐仙。”
宫梦弼道:“我受岳府所托,也辗转数年才终于为她找回躯壳。”
琼芳夫人道:“这其中一定有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宫梦弼却不再说了,道:“的确曲折离奇,但既然前缘已尽,多说无益,反而徒增烦扰。”
琼芳夫人心中了然,没有再追问。
余合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宫梦弼将他送出受月楼,从灯火亮处送到暗处。
余合感叹道:“也终于了断一桩旧事,可以交差了。”
宫梦弼笑道:“有劳你了,若得闲暇,多来相聚。”
这话不知怎么又戳中了余合,余神官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钻进幽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宫梦弼遮住了嘴,细长的眼睛里露出笑意,道:“难道我说错了话了?”
他笑了两声,颇有些不端正的样子。
返回受月楼,宫梦弼把康胖子送他的新酿取来邀琼芳夫人和芷若同饮。
宫梦弼久不在吴宁,倒不如美人岭的三姐妹对左近趣事知道的多。
三人聊着些闲话,最终还是落在佳英身上,说了许多对未来的期许和担忧。
佳英从一个冗长却虚无的梦境里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天光明朗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就感受到了身体的沉重和酸楚,但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在实处的安定。
“佳英姑娘醒了?”
宫梦弼从楼上走下来,狐狸细长的眉眼带着几分慵懒,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昨夜与琼芳夫人和芷若姑娘同饮,倒是聊了你许多事情。”
佳英目光环绕,看见桌案上的玉盏犹在,但是饮酒的人却不见了。只有残留的酒液闪烁着晨光,晃得人眼里发酸。
她努力提起精神,向宫梦弼行礼道谢,道:“多谢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