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甯晚膳也是赖在宁安屋中,吃完了才依依不舍的回到自己的院子。院中安静,她忽而觉得少了些什么。
似乎隔壁也安静了许多。
她爬上院子,低头看见那小少年的衣服已经换成了麻衣,远不及前几日的料子。大冬日他屋中连灯都没点,在院中读书也是为了蹭宁甯院中透过来的微弱的灯光。
她小小的身影,却在他院子中显得很大。大到影住了他整个人,他院中瞬间暗了许多。
她现身于光明之中,俯视着身处窘境的少年。
幸而他所处阴暗,微将生了冻疮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为何不点灯?”
少年抿紧了干裂起皮的唇,握着书本的手也用力到泛白。他静静的望着她发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卑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书读累了,来院中休息会儿。”
宁甯看了眼他破旧的衣衫,知他情况窘困,问:“瑞炭可是用完了?”
他再无勇气与她对视,低下了头,“嗯。”
“青莲,拿几盏灯与一些瑞碳来。”
他抬头,少女已然背过了身,身影是那样瘦弱,可落在他院中的影子又是如此大。
冬日的寒冷与阴暗的房间,终是让他放下了母亲所谓的读书人的风骨。
面对着小姑娘俯身弯腰递过来的炭火与灯笼,他走到墙根,踮脚接过。
“多谢。”终究是接受了她的施舍,他不敢即刻打开火折子,怕她看到自己的窘境,只敢在黑暗中道谢。
“你先等一等,不要回屋,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他不明所以,却乖乖应下,“好。”
等小姑娘再爬上墙头,递给他一个小帕子,他不知道里面包裹的是什么,帕子中隐隐透着热气。
“这是绿荷做的糕点,还不冷。这几日未见,你瘦弱了些。吃点东西再看书,健健康康的才好读书博功名。”
宁甯所做一切,只是因为觉得他可怜,而自己手中又有炭火与蜡烛。母亲常说达则兼济天下,她也算是听母亲说的帮了别人。
好人有好报,今日结了善果,来日也会有好报吧。
“星儿!你们在做什么!”
宁甯眼睁睁的看着谢陈氏疾步上来将小少年手中的帕子打翻在地,如白玉洁净的糕点散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下,停留在泥土之中。
“阿母,我……”小少年唯唯诺诺,面对着母亲的怒火不知如何解释。
宁甯看到那华服妇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天下哪有做母亲的自己华服金钗,苛待亲生儿子的?
谢陈氏望向坐在墙头的宁甯,收起了气焰,微笑着道:“蛮蛮,冬日天冷,还是不要坐在墙头的好,很不安全的。”
“谢……”
“阿母!”谢云星堵住了宁甯即将出口的话,拉起谢陈氏的衣袖,“儿累了,要休息了。夜深了,阿母也要多注重身体才是。”
谢云星拱手作揖,谢陈氏也不好说什么。回首瞥了一眼墙上的小姑娘,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等谢陈氏离开,宁甯将自己荷包中的银子弯腰要递给他,“这些你先拿着,新年添新衣,谢三郎,新年快乐。”
谢三郎,新年快乐。
银子在小姑娘手中攥久了,拿到手里时还带着她的体温,他垂眸看着那十两银子。
这对富商出身的宁甯而言并不算一笔大钱,可谢家倒台,如今谢家的面子全凭谢陈氏的嫁妆强撑着。这十两银子对普通人,对如今窘迫的谢三郎而言,是雪中送炭,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天色不早了,你若瑞炭不够了就喊青莲绿荷,我让她们给你送。你喜欢读书,待会儿我让她们也多给你递些蜡烛。”小姑娘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声音染上倦意,“我困了,先回去休息了。”
“宁七姑娘。”他颤抖着出声,牙齿不停的打颤,“今日腊月三十一,是今年最后一天。也是……我的生辰。”
他笑起来,拱手作礼:“多谢宁七姑娘的生辰礼。”
等我考取功名,定会报答。
“不客气,你既爱读书,就应当安安心心读书,缺什么就隔着院子喊我。”
他笑着点头,极致的窘迫中他感受到了小姑娘的善意,也放下了母亲素日对自己说的所谓的“风骨”。
他低头看着那银子,双手握紧,有些贪恋那点点余温。
可余温是留不住的,他的手太冷了。
小姑娘下了墙头,他突然听到了身后微弱的叮当声。
是谢陈氏的步摇。
“素日我教你的,你都忘了不成?竟还接受那等商贾之户的施舍!”
谢陈氏手上拿了个漆黑的木板,那是在谢云星功课没做完时拿来罚他用的。
小少年敛眸,将银子藏于袖中。跪下摊开手,静静的等待着责罚。
冷硬的石砖硌的骨头生疼,木板一下又一下的打在手心,本应觉得疼得,可手早已冻的失去了知觉。
母亲辱骂贬低宁甯的话不绝于耳,他想反驳。明明宁七姑娘不是那样的,她心地良善,不是粗鄙村妇,更没有不知廉耻。
可他的膝盖太疼了,疼得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宁甯才刚下去没多久,院子又不隔音。他咬着牙,生受了三十手板,愣是一声没吭。
谢陈氏终于解了气,将那木板丢在地上,狠狠踩过,“若你不能考取功名为我陈氏长脸,我便没你这个儿子!”
又是步摇微微晃动的叮当声,他知道母亲已经离开。母亲是端庄的,在外人看来是大方得体的。可私下,却太可怕太可怕。
过于看重颜面,过于注重自己的仪态。为了所谓的颜面,将家族兴盛寄予他一人身上,这重担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手渐渐肿了起来,却没有半分痛觉。挣扎着起身,膝盖的疼痛让他双腿一软,再次重重跪在地上。薄薄的布料形同虚设,这与他不着寸缕跪在地上并无大差。
他疼得闷哼一声,看到了躺在泥土里的,已经被污染了的糕点。
他颤抖着手撑着地,一点一点的爬过去,坐到墙边,背靠着冰冷的墙。
弯腰捡起那已经脏了的糕点,用嘴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却吹不掉。
糕点入口,是甜的。却也带着泥土硌牙的感觉,可就是这样的糕点,这对于许久没有饱腹的谢三郎而言已经如同珍馐。
他将脑袋靠在墙上,将袖中的银子放在心口,轻声呢喃:
“祝我十三岁生辰快乐,云星。”
银子,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