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歇到达辛家时,整个府邸稀稀落落的,直叫他看了顿觉感慨万千,不由得叹了口气。
“王公公。”
恍惚间,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王不歇的耳朵。
王不歇回头时,只见一个面戴银白弯月面具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迎面走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三皇子殿下的军师,我记得……你叫温……?”
温重良笑道:“温重良。”
王不歇忙点点头:“是是是,那以后我就尊称一声温大人了。”
温重良摆手说:“公公何须如此客气,我哪里能担得起您一声大人?”
见他如此客气,王不歇也不免对他留下了好印象。
“方才在大殿上,您与陛下说着话,我也不好仔细留意,如今再听来,只觉得你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嘶……我总觉得你的声音有些耳熟。”
温重良隐藏在面具下的神情有些许诧异,随即很快调整好,说:
“怎么会,我与公公今日才算相识,公公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不歇低头笑道:“也许真是我认错了,毕竟我现在也确实想不起来,你到底像谁,就是觉得熟悉。”
他说完,转眼望向温重良那条受伤的腿。
“你……”
温重良见状,说:“哦,这啊,是随殿下上战场时受的伤,挺严重的,也不知道还治不治得好。”
王不歇连忙说:“你既是殿下身边的军师,不如由我去向陛下请旨,宣太医为你医治?”
温重良笑道:“不必了,多谢公公美意,只是如今局势如此,陛下又抱恙在身,怎好再为我的事情操劳?如果殿下知道了,只怕会怪罪我的。”
王不歇见他竟如此懂事,不由得更高看他。
“也是,委屈温大人了。”
见他执意要叫自己温大人,温重良也不再出口反驳什么,便由他去。
温重良转移了话题,对王不歇道:
“我听辛家外头的下人来通报,说公公前来,不知公公可有何要事?”
王不歇连忙说:
“瞧我,差点忘了大事,我是奉了陛下口谕,前来慰问辛小将军的,毕竟辛将军……对了,不知辛小将军醒了吗?他人感觉怎么样?陛下虽抱病于身,仍旧对他的情况很是关心呢。”
温重良为王不歇引路。
“请公公随我来,他还没醒,想来这次打击对他而言实在……公公可以去看看他。”
王不歇点点头,“当然。”
二人一道来到辛容武的房间。
温重良推门而入,王不歇紧随其后,本以为辛容武还没醒,结果进来后,就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正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背对着二人,此刻站在一副画像面前,呆呆出神。
王不歇与温重良都认得出来,画上是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披甲驾马,好不威武,除了赫赫有名的辛徽海,再无他人。
辛容武还未察觉有人前来,他深陷在回忆的思绪中不可自拔,望着辛徽海的画像久久无法回到现实,眼眶微红,想了想,还是伸出指尖,想要轻轻触碰一二。
“父亲……”
见此情此景,王不歇抿了抿唇,只觉喉咙似被堵了一般,无法言语,鼻子忍不住跟着一酸。
温重良皱着眉头,难过地轻声唤了他:
“容武,你怎么就起来了?”
辛容武不知道王不歇就在身后,以为只有温重良一个人,于是出言嘲讽道:
“是你与他费尽心机把我送回来的,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他指的是裴懐与温重良合谋起来,给他一路下了迷药的事情。
王不歇见状,适时出声。
“辛小将军,一别数日,好久不见了。”
辛容武听到王不歇的声音,微微愣住,随即收起僵硬了的指尖,慢慢转过身来,确认来人。
见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王不歇,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再一次发出沙哑的声音。
“王……王公公。”
王不歇不敢相信,却又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在意料之内。
只见辛容武面颊凹陷,整个人气色发白,丧失了原先意气风发的光彩模样,一双眼睛看人时也总叫人觉着空空的。
王不歇一瞬间就不自觉心疼起来。
他连忙迎了几步上前。
“辛小将军,苦了你了。”
辛容武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所有情绪,堂堂辛家的小将军,却在一个内监面前无措地呜咽出声,哭得很是委屈,像个孩子。
“王公公,我父亲他……我父亲他……”
王不歇急忙陪着他蹲在地上,紧紧握住他的手。
“陛下都知道了,辛小将军放心,秦嵘永远铭记辛将军,对于云晋的所作所为,陛下亦不会坐视不理,势必为辛将军做主!”
辛容武却拼命摇摇头,哭道:
“王公公,我什么都不要,我、我只要我父亲回来,我只要他回来……从前是我任性,我总气他,我总叫他难过,都是我的错,就连这次,也是我没本事。我连我的父亲都护不住,我还说要与他并肩作战……我、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偏偏要是他?”
王不歇被他的话说得忍不住垂下一滴泪。
“傻话,尽是傻话,辛小将军可万万不能有这种念头,可知你才最不能死啊。”
他温柔得哄着辛容武,抬手为辛容武轻轻擦拭泪。
“你就是你们辛家的希望,亦是你父亲的希望,我相信,你父亲英勇赴死前,想的一定是要你好好活下去,撑着辛家继续活下去。”
而后,王不歇才朝他笑着轻声说道:
“你父亲的遗身就要回来了,陛下派我来问你,可愿意去迎他风风光光回家?”
此话一出,辛容武一瞬间止住了哭声,错愕地望着王不歇。
“我父亲……怎回得来?他、他不是在云……”
一旁一直久久无话的温重良才终于在此时出声。
“容武,你别担心,殿下已去了云晋,把辛老将军换回来了。”
辛容武听到这话,震惊得目瞪口呆,泪水还挂在脸上,不敢置信地慢慢站起身来,转向温重良。
“你说什么?”
温重良的眸子晦暗,低头道:
“殿下说,这都是他欠你与老将军的,如今唯有以此,向你道歉。”
辛容武目光闪了闪,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所措,迷茫得仿佛失了方向的人。
他想起辛徽海死的时候,自己多么恨裴懐,恨自己,也恨云晋;又想起自己失去理智把气都撒在裴懐身上,朝其不顾后果刺了那载满怨气的一剑……
辛容武忽然觉得这一切复杂得他头疼欲裂,忍不住腿一软,朝后踉跄了一步。
王不歇看他如此,差点要出手扶他。
见辛容武呆呆愣愣地扶住了身后的桌案,这才堪堪收回手。
辛容武手死死撑着背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父亲……殿下……我、我……”
一瞬间,他忽而想,如今,到底该怎么去论所谓对错?
他,不知道。
温重良见他纠结痛苦,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在了他面前。
“温大人?”
“重良?”
辛容武与王不歇都知他有腿疾,两个人都要去搀扶他起身,更诧异于他这一跪。
“重良,你这是做什么?”
温重良却不肯起来,再抬头时,眼眶隐隐发红,似有点点泪光。
“容武,是我的错,当日殿下是曾想过要把水源的异样告知辛老将军的,是我……是我觉得一切可能都是捕风捉影,怕闹大了万一是一场空,会影响殿下在军中威望,这才劝阻了他。那两枚解毒药,也是殿下以防万一……他如果知道后面辛将军会丧命,秦嵘会败,根本不会隐瞒不报,辛老将军的死,对殿下来说是很沉重的打击,他愧疚于心,甘愿受你一剑,也甘愿无怨无悔去云晋为质,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恕清他的罪……”
辛容武用力掐住温重良两臂,咬牙切齿,却流泪不止。
“不说了,重良,不要说了……”
温重良却还在开口:
“殿下他到底是皇子,此去云晋,凶险万分,那云晋王子睚眦必报,怎肯轻易放过殿下?他还不知要在云晋受多少磋磨,多少折辱,殿下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只怕宁死不屈,却甘愿如此……容武,我求你,就原谅殿下吧,若你还有怨,就朝我来,我才是真正该死的人,是我害死了辛老将军,是我!”
辛容武浑浑噩噩松开了温重良,痛苦地狠狠闭上双眼,泪水一瞬间冲刷了面容。
“重良,是我吃下了最后一枚解毒药……我枉为人子,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王不歇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正想开口安慰二人,就听到辛容武虚无缥缈的声音。
“还请公公回禀陛下,我愿再次出军,在京都十里外,亲迎我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