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陆家的坟场,下人们将抬着的两副棺椁分别放在地上。
陆裕带着所有陆家亲友,站定在棺椁面前。
看着陆司淼的棺椁,陆裕忍不住暗自冷笑一声。
想来这世上绝无人知晓,那副棺材里从来就没有陆司淼的尸首,有的不过只是一些陆司淼的衣物罢了。
他陆裕就是要他陆司淼尸骨无存,死后也受不到任何人的香火供奉,叫他和他那个下贱的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不能与他陆裕作对!
陆裕深吸一口气,忽而觉得有什么执念在内心破土而出,渐渐消散。
今时今日,他陆裕终于……终于再不用带着这些仇恨而活了。
从今往后,便都是由他做主的陆家了。
真好。
真好。
陆裕思索了半晌,最终抬手。
“掘土,抬棺,下葬!”
“是——!”
伴随着陆裕的一声令下,陆家的下人们全都手脚麻利地干起来。
很快,两个土坑便都被掘了出来。
陆父的棺椁率先被绑着缓缓放了下去。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力气十足的粗壮汉子,棺椁一旦被放进去,便接二连三拿着铲子又把一捧又一捧的土全都扔了进去。
不多时,陆父便完成了下葬仪式。
轮到陆司淼的棺椁了。
同样的流程,对干活的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天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白幡洋洋洒洒。
就在所有人都目睹陆司淼的棺椁即将掩土时,魔怔了的傅施璟疯了般赶过来。
“等等、等等!不要埋了他!”
陆裕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见她这时候又出来捣乱,唯恐再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不耐烦地往后瞥了一眼,立刻命令道:
“不用管他,继续!”
远远而来的傅施璟见状,霎时红了眼眶,拼命奔跑着大喊:
“我有公主手令,不许埋了他!我看谁敢违抗?!”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生生等傅施璟跑来。
陆裕强忍着怒意,脸色铁青地质问傅施璟:
“傅小公子,就算你爹是傅大人,也没得阻挠我家丧葬吧?还拿公主令牌压人,未免不是欺人太甚?!你就不怕我去告御状,参你爹一本吗?!”
傅施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间却不管不顾,只是执着地拽着陆裕的衣袖,期期艾艾地开口道:
“别埋了他,好吗?说不定,他还没死呢?求求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他?”
陆裕一听,再也管不住心头怒火,直接甩开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疯子……!”
傅施璟这会子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多日以来的心魔终于彻底随着方才在陆家的残影一并冒了出来。
是的,从头到尾,傅施璟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几日前还活生生的陆司淼真就死了。
死了,就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死了,就是彻底脱离了傅施璟的视线。
从这一刻开始到往后的数十载,她傅施璟将再也看不到那么鲜活的一个陆司淼了。
她不敢相信,这么残忍一个事实却要她去接受。
她不能,也不甘愿。
傅施璟不死心,双眼几乎红得吓人。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我,怎么会死?不……不……我要起棺,让我见一见他,让我再看一眼陆司淼!”
陆裕被她胡搅蛮缠得不再压抑,猛地掐住她。
“闭嘴!老子管你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儿子不儿子!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二弟死了!陆司淼,死了!!!听到没有?!你胆敢再捣乱,我绝饶不了你!”
被这么一吼,不仅在场众人吓了一跳,傅施璟也被唬得颤抖着身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双眸悲切地望着陆裕。
“不……”
“不用理会,继续!”
陆裕冷不丁甩开她,傅施璟见状,忽然扯着嗓子哭喊道:
“不!!!陆司淼!我不允许你死!!!”
说着,她就要冲过去。
陆裕气得头疼,心道哪里来的死小子?!就算和陆司淼交情再好,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司淼的朋友,真是和他本人一样,叫人讨厌至极!
“来人,给我拦住他!”
立时就有两个人冲上来,一左一右把傅施璟架住。
见到这场景,人群中有个陆家人站出来,小声劝解陆裕:
“大少爷,这会不会不太好?他毕竟是傅家的人,又持有宫中令牌……”
但说到这,却在看到陆裕阴冷的眼神戛然而止。
那人不敢再言语,霎时又缩了回去。
陆裕这才冷哼着收回阴鸷的双眼。
傅施璟就这样被死死架着,眼睁睁看陆家的下人用铲子把一捧又一捧的土抛洒了盖在陆司淼的棺椁上。
“不要……陆司淼……别走……”
傅施璟挣扎到最后已筋疲力尽,她几乎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见状,陆家有几个年轻人都感动得站了出来。
“傅家小公子,你也不要太伤感了,生死有命,我们二少爷这辈子有你这么个知己好友,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们却根本不会体会到傅施璟此刻的内心有多么煎熬痛苦,看着陆司淼下葬,就像把她架在火上生生烤了一般,没什么比这再酷刑了。
直到一切完成,两副棺椁彻底宣告长埋地下,家丁们这才放开傅施璟。
一放手,傅施璟整个人便瘫软在地上。
陆裕眼见如此,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自此以后,世上再不会有陆司淼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仰天长吁一口气,只冷冷瞪了一旁魂不守舍的傅施璟一眼。
“今日之事,我看在你总算如此有情有义的份儿上,不再有你计较,你往后,莫要再来我陆府了。”
陆裕撂下这句话,就带着所有人离去。
陆司淼的坟前,徒留傅施璟一人。
有人在离去前,不忍心地拍了拍傅施璟的肩膀。
“看开点……”
傅施璟面对那刻着‘陆家二子司淼’的墓碑,真不知此生该如何才叫看开。
她哭着哭着,站起来朝墓碑走去,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干,唯有泪痕证明了她的悲伤。
忽然,‘扑通——’一声,只见傅施璟猛地跪了下去。
她不死心,开始疯了般徒手挖刚刚才盖住棺椁的土。
一边挖,她一边落泪。
挖没几下,傅施璟终于似接受了事实一般,对着天嚎啕哭出了声,凄厉如鹰鸣。
而后,她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土堆上,整个人都一抽一抽地不断哭着。
“陆司淼……司淼……”
越念他的名字,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愈发清晰。
是初遇时,他醉醺醺与她纠缠在一起,一口一个‘兔子’‘美人’地叫着。
是他喝醉后倒在她身上,两人肌肤相亲,紧紧抱着共眠一夜。
是他与她在屋檐上一同把酒赏月,暧昧地拉扯着彼此的心意。
是上元节,他拉着她在河边放花灯,许着不同的心愿。
【我带你去桥下湖边放水灯,好不好?】
【哥哥牵着你,你可不能放开我。】
【怎么,现在才知道我厉害?想不想……再多了解我一点?】
……
傅施璟恨这些话,此刻伴随着陆司淼的离去,显得多么虚无缥缈。
那个说好要护着她、不会放开她的人,却率先走了。
最终,傅施璟眼含热泪,从袖子里掏出一节红绳。
那是当日上元节二人放水灯时,陆司淼买来的红绳。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说得认真,哄着她一起绑了红绳放灯许愿。
傅施璟哭着哭着又笑了。
“傻瓜,红绳结是什么意思,你当我真不知道吗?……我知道,你喜欢我,对吧?可你不敢,因为你以为,我是个男子。”
一想到直至死,陆司淼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傅施璟便悔不当初,痛彻心扉。
“……我早该告诉你的,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呢?”
傅施璟垂下眼眸,跪在陆司淼的墓碑前,终是抬手散开所有头发。
“司淼,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也喜欢你的,我以为,等我科考完,再找机会告诉你……”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吸了吸鼻子,狠心拽下一缕头发,与手中的红绳绑在一起。
那一天,只有傅施璟一个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而红绳与那缕发丝,也在耀眼烈焰中渐渐消散在陆司淼的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