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歇只说:
“娘娘,您有多爱陛下,陛下就十倍百倍多爱皇后。当年夫妇二人一路磨难,伉俪情深,皇后骤然产子,血崩逝世,这是陛下一生的心魔。陛下当然做得不对,他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更不该把对皇后的情爱附注在旁人身上。
可是娘娘,奴婢想问您一句,若换成是你,假设你与陛下少时结缘,恩爱夫妻,此生难以忘却。但你还活着,他却死在了最好的年华,您往后再遇上与他相像之人,一颦一笑皆像他,皆能叫你想起他,易地而处,又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黎晚歌渐渐握拳,拳中抓住被褥,她沉默不语,把头侧过一旁,眼眶渐渐通红。
“娘娘,有时候陛下不是看不清,是看清了,仍自愿走入局中。因为对他来说,哪怕只有一刻能与皇后再续情缘,就算是假的,他也甘之如饴。
娘娘,当初您要求太子伏法,为枕书皇子讨回公道时,陛下断然拒绝。奴婢可以告诉娘娘,是因为当初皇后弥留之际请愿陛下,此生此世一定要看顾好太子,所以不管太子做错了什么,只要陛下尚在,他绝不会出事。
也许这真的很不公平,但是太子的平安是皇后拼了一条命换的,前因后果,先来后到,无法转圜。”
“奴婢不夸张说一句,如果陛下不是陛下,当初皇后离开,陛下就会跟着走。”
闻言,黎晚歌心中颤抖。
“你少为他的黑心灌满深情!”
王不歇抿了抿唇,“奴婢只是不想娘娘什么都不知道,一味沉溺在无尽的愤恨中消磨时光。”
“你说那孩子就说那孩子,别再为裴宗承说好话!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见黎晚歌垂首,王不歇只好调转话头,扯回话题。
“此子长于冷宫,生母早逝,陛下置之不理,堂堂天子血脉,竟被下作奴婢欺压十余载,直至几日前,因宫人擅离职守,险些害他性命,他才愤而抗之,清算了整个冷宫。
娘娘,他多可怜啊,生母与您一样只是因为与皇后一些地方像,就被迫承宠。在冷宫里被欺压了这么多年,才最终靠着一朝反抗走到陛下面前,求得一丝体面尊荣。
您是没看到,但那天奴婢看得真真的,裴懐皇子十几岁了,瘦得见骨,身上穿没几件衣服,一身贱婢的血污。冰天雪地,他无知无觉般赤脚而行,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冷宫,走到他父亲的眼皮底下。”
黎晚歌同为人母,想起当年尚在襁褓中的裴文月,又想起可怜枉死的裴枕书。
她心一点点皲裂,动容地落下一滴清泪在被褥上。
王不歇跪在地上,没有说出承帝要让裴懐为太子手中刀的真相,闭眼叩首对黎晚歌说:
“皇子的困境可能叫娘娘怜悯一二?他只想求得一个体面的身份,能在宫中活下去。”
黎晚歌抬手抹去脸上清泪,喃喃地说:
“若书儿还活着,只怕也和这个裴懐一样大了吧。”
王不歇已心中有底,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黎晚歌说:
“你去回了裴宗承,叫他把那个孩子带来一趟。我见过了,他肯叫我一声母亲,我就认他,叫他顶了我书儿,上皇家玉牒,做文月兄长,为我黎氏骨血。”
“娘娘大义,奴婢替陛下,替裴懐皇子谢过娘娘!”
王不歇起身准备离去禀报承帝时,就听黎晚歌隐于床榻暗处,别过脸去,说:
“告诉裴宗承,我与他,惟愿此生不复相见……”
却不知,在房中黎晚歌说这话时,承帝恰好和住持叙旧完回来,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门外,听着那句‘此生不复相见’,落寞地垂眸。
王不歇遗憾地看了门外的承帝一眼,承帝只抬眸一瞬,就转身离去。
王不歇连忙跟上脚步,“恭喜陛下,娘娘答应了,不过说要裴懐皇子亲来一趟。”
承帝却只淡淡应了一声,此刻夕阳西下,他和王不歇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漫漫台阶上,忽而停下来。
时过境迁,帝皇微微颔首,映入眼帘的是孤鸿飞影,遥远的日辉将整个天空染成橙红色。
他握紧拳头,浮现眼前的是当年御用马廷里,少女烂漫笑颜策马狂奔,恣意洒脱。
承帝终于承认,当初那一瞬的情定,似乎也并非全因那一张酷似故人的面容。
只可惜,开局美好,结局潦倒。
承帝望着漫天夕阳,喃喃自语:
“黎晚歌,朕还你清修。”
王不歇见他自说自话,有些听不清,“陛下,您说什么?”
承帝已收回目光,自顾自继续朝前走着。
“没什么,回宫吧。”
*
承帝和王不歇回来时,距离当初他对外称病罢朝已过去三日。
在这三日里,各宫陆陆续续怀着心思来朝晖殿露过面。
魏贵妃是来得最勤的,她每每过来,都挂着关切的神色。
只可惜,殿前的侍卫没有一个敢违抗承帝的命令,放她进去。
所以每一次,魏贵妃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至于太子裴济光,自从那一回给殿前侍卫拦过一回后,听闻回到东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打骂了几个贴身的宫人不说,还砸了好些东西。
之后就再也没瞧见他来关切过承帝了,一直闷在自己的东宫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再就是各个大臣,或有真的心怀焦急,担忧承帝龙体的。
比如苏元明,他身为一品大臣,向来出了名的忠君爱国。
苏家更是京都世家之首,女儿苏皖更是承帝钦定的东宫太子妃。
他进宫了好几回,都希望能见到承帝,关心两句,不过也未能得偿所愿。
也有一些是来探探虚实,方便自己日后见风使舵,布局未来的。
承帝悄悄走了暗道,和出宫前一样,他回到朝晖殿时,亦无人得知。
众人只怕还以为承帝一直待在朝晖殿里养着病。
王不歇不愧是承帝身边最得力的宫侍,两人方回来,他就马不停蹄地收集了这三日所有前朝后宫的动静呈报给承帝。
承帝一边看着消息,一边整个人略显疲倦地靠在软榻上。
只听他慵懒地说:
“魏贵妃这几日有心了,待朕明日上朝,你再着人去她宫里走一趟,给她送些东西,就说她这几日的心意朕都看在眼里,这是朕亲点了赏她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毫无半分柔情,发号施令的语气,就好像魏贵妃这几日的殷切关怀于他而言不足挂齿。
王不歇心下叹息。
他明白,眼前帝皇此生除了先皇后还有从前的锦妃黎晚歌,只怕再不会真正对旁的女子上心了。
“奴婢遵旨。”
王不歇只好应下他的话,继续听他说。
“至于太子……”
承帝眯了眯眼,“朕这个父皇都病了几日,他就第一日来了一回,被拦了便不来了?”
见后头还跟着对太子回东宫后动怒的表现书写一二,承帝更是心下略微刺痛。
“济光真是叫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