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懐乖乖听话,拿起玉箸,落座动筷。
他朝一道贵妃虾夹去,这道菜用的是明虾,去壳留尾,又由宫中御厨仔细挑去沙线。
再用盐、姜葱水腌制,裹了面粉在热油滚制而成,不必下手亲自剥壳弄得狼狈,也能轻易品尝,金黄酥脆,乃是皇宫冬日才有的美味。
裴懐咬下一口虾肉,细细在嘴中咀嚼。
尽管贵妃虾美味不可多得,但他仍然慢条斯理品着,且才咬了一口,就默默放下,拿起匙羹,去到面前第二道菜。
第二道菜是佛跳墙,传闻前朝有一位太后很喜欢品这佛跳墙,用料惜珍,更是唯有当朝帝王将相才有机会吃到。
一小口汤入喉进腹,裴懐只觉浑身上下都通透舒坦了,简直可以说是从头暖到脚心,舌尖味觉仿佛炸开一般。
裴懐抖了抖眼帘,拿匙羹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又很快止住。
再抬首,他依旧端得一副面无表情。
然而,才浅浅吃了几口,承帝就开口问道:
“听说,你打杀了冷宫几乎所有宫人?”
裴懐闻言,停了手中餐具,擦了擦嘴,直接站起来退后好几步,远离那些菜肴。
他再度跪着回话:
“回父皇,是的。”
“为什么?”
轻描淡写三个字,裴懐沉默片刻,回道:
“儿臣,想问父皇一个问题。”
“现在是朕在问你。”
承帝神色立刻带了几分威迫力,裴懐连忙低头。
“儿臣只想问父皇,自己到底算不算您的血脉?”
承帝呼吸一滞,“……自然是算的。”
“那么,儿臣就算是皇子了,是也不是,父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承帝冷声,“朕不喜欢讲话过于弯弯绕绕的人。”
裴懐眸色发沉,“儿臣只求个答案。”
承帝平息一口气,“既是天家血脉,自不必多问。”
“儿臣是皇子,那么就有权自行处置犯了错的宫人,父皇,是也不是?”
裴懐低头继续追击。
“放肆,你这是在逼问你的父皇,逼问朕吗?”
承帝拔高几分声音。
“纵然你有权发落,纵然他们有错,但宫中从来无打杀了这么多宫人的先例,你既知身为皇子,怎还敢手段残忍,将这么多宫人的性命都发落了?
朕倒要听听,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值得你用你皇子身份出来压制,值得你闹出这么大动静。”
其实,承帝并非真的发怒,他只是在考验裴懐。
既是被选定要日后辅佐太子的‘刀’,自要能扛得住诸多压力与责难。
承帝也很想知道,裴懐的城府与智慧到底去到哪里?
这事关他日后挡在太子面前,能周旋掉多少磨难。
宫人多年来虐待裴懐这事,承帝一早就通过王不歇知道了,这确实是重罪。
倘若裴懐要拿这来说事,那么承帝会对他很失望。
因为这桩罪却也是暗罪,若摆在明面上,不仅牵扯到承帝的多年放纵,更牵扯出裴懐暗怀怨恨,此番血洗冷宫,就是宣泄和报复。
这样一个不懂迂回遮掩的愚蠢皇子,自没必要费心给机会,更不可送到太子裴济光身边。
因为除裴懐以外的人,即天下人,他们非裴懐本人,自不会体恤裴懐所经之苦之痛。
他们只会看到最表面的东西。
虽然王不歇已打扫了冷宫残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裴懐若做了,还拿出来说了,那么就算这件事承帝帮着遮盖过去,但他已走出冷宫,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事。
届时,天下人只会觉得裴懐是以权压人,残杀宫人。
在他们眼里,裴懐只会是个没有仁善之心的皇子。
承帝不会眼睁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倒是很好奇,也有几分期待,眼下自己这个被关多年的儿子会怎么说?
此子心中恨有几分?
又能掩饰到何等地步?
裴懐见承帝问罪至此,深吸一口气,方才被佛跳墙暖过的心顷刻间就发冷发痛。
他强压心绪,一字一句清晰回话:
“回父皇,他们乃是犯了重罪。”
裴懐抬眼,与承帝少时极其相像的眉眼不慌不乱看向高位帝皇。
“他们擅离职守,意图戕害皇家血脉,胆大包天。”
裴懐一顿,随即冷冷眯眼。
“……该杀!”
裴懐面色如利刃,口齿清楚,尤其到了最后二字,更是顷刻间狂风卷细雨般,让人忍不住打个冷颤。
承帝忽而好似看到了年轻时那个蛰伏的自己,心头一瞬缩住。
他这个儿子,好像很出乎他的意料啊。
“继续说。”
裴懐于是接着开口:
“三日前,儿臣发着高烧,却未有宫人随侍。冷宫所有人除儿臣外全都擅离出外,更将大门落锁,独留儿臣一人在冷宫里几乎一整夜,未进米水。”
承帝听到这里,心突突跳,尤其是由裴懐这个当事人,他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把他遭受的一一掰开了揉碎了砸进他耳朵里。
一时间,他可谓是心绪复杂。
裴懐紧接着追问他:
“父皇,您可知儿臣那一夜,差点就要死了?”
他虽这么说,但微微露出的下半张脸,却带着恭敬的一抹笑。
承帝眼前忽而闪出一副画面。
冷宫孤寂,大雪飞扬,瘦弱少年无人侍奉,被高烧折磨得通体泛红,想闯出去求救,却绝望地发现大门被落了锁……
承帝连忙闭眼,扫去想象。
可这就是事实,正都是裴懐那一晚亲身经历的。
提及三日前,承帝想起来——天鼓楼之夜。
那时候,他正在大摆宴席,与民同庆太子裴济光的东宫大喜。
而现在裴懐说,他那一夜,却差点身死魂消……
承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裴懐会回答自己,他之所以打杀宫人,是因为宫人们多年来慢待。
若是如此浮于表面的答案,承帝自认意料之中。
谁知道,他会扯到戕害皇嗣,更是拿出这么一件如此细致却又只说一半,足以揪心,足以落实他口中所谓重罪的事来细说。
“宫人们去了哪……”
裴懐笑道:
“儿臣不知,儿臣只记得,自己晕晕乎乎躺在雪地里,抬头望去,远处夜空炸开无数烟火,如此美景,就连儿臣都忍不住心生向往了呢。”
是啊,美到他一个发着高烧的人都有闲心向往。
那么,那些多年以来苛待皇子的宫人呢?
自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