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皖双眸赤红,鬓角全是汗珠,膝盖其实早已跪得发胀发酸,腹中一阵阵翻腾,而今见到弟弟,她急促向前一步。
当姐弟二人触碰到的那一瞬,苏重朗紧紧牵住她的手,及时揽住膝盖一软,堪堪要滑落在地的苏皖。
苏重朗的手很温暖,让苏皖冰冷的手心有了一丝温度。
父亲苏元明候在外头多久,苏重朗就悄悄藏了有多久。
当祠堂的门打开,看着姐姐孤身一人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时,血脉相连,那一刻,苏重朗直觉自己仿佛掉落冰窖。
月光映着回去的青石路,点点微光,姐弟俩慢慢走着。
苏重朗痛恨自己的无能,只得更加用力扶着苏皖。
他懂得了姐姐的妥协,也懂得了苏家在权势面前是如此渺小,比路过的蝼蚁还可笑。
苏家被圣上忌惮,姐姐被迫出嫁。
苏重朗低下头,“阿姐,今天一切,我不会忘的。”
“重朗,以后我走了……”苏皖没有理会他的话,自言自语,“你要学会自己长大,知道吗?”
苏重朗被父亲打骂过多次,都未曾掉过眼泪,可听到苏皖这样说,他咬着牙也止不住泪滴砸落在青石小径上。
“阿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努力……阿姐,你不要怨我,我以后会乖,我再也不胡闹了……”
眼见苏重朗自责,苏皖苦笑,停下脚步,温柔地踮起脚尖,抬手为他轻轻擦去泪水。
“我的重朗长大了,懂得替阿姐着想,这样以后我也能放心许多。”
苏重朗在姐姐的柔情下,终于被击溃坚毅的伪装,他好似小时候一般,抓住苏皖的手,侧脸微微贴着,留恋不舍。
“阿姐,能不能不要走,不要嫁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苏皖心中苦涩,吸了吸鼻子,憋回即将涌现的泪,抽回自己的手,转而为苏重朗鬓角的一抹发别到耳后。
“重朗又长高了,阿姐以后踮着脚尖都摸不到你的头啦。”
她的手渐渐无力,滑落在侧,仍努力笑着对他,“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的记忆被拉扯,遥想阿姐小时候,明明没比自己大多少,但夜晚他总怕得不敢睡,苏元明繁忙,很多时候无暇顾及姐弟俩时,是苏皖总扯了被子把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他不会忘记,是阿姐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给他哼唱一些歌谣。
她总会在他耳边说,乖乖的,弟弟不怕,弟弟不哭。
苏重朗振作精神,重新扶住苏皖。
这次,轮到他说:“阿姐不怕,阿姐不哭,我、我扶着阿姐走。”
他想,不论未来的路多么坎坷,他以后都要搀扶着阿姐走下去。
*
待回到了自己的庭院,苏皖看到婢女们都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为首的墨音是苏皖房中掌事的大婢女,总是陪着苏皖一道去放纸鸢。
墨音从小就侍候苏皖,她一向忠心,眼下看着院落里跪倒一片的婢人,苏皖已有些明了。
果然听见墨音带头,眼含热泪望向脸色苍白的苏皖,说:“婢子们无用,墨音只能带大家陪小姐一道跪!”
此话一出,她身后几个和苏皖也算亲厚的侍女顿时感触道:“老爷真是狠心,到底还要小姐怎么做?”
苏皖看到还有这么多人担忧自己,心中有些慰藉,抿唇不语,只让大家都起身。
墨音旁边是几个大箱子,里头密密麻麻放着不同样式的纸鸢。
她见苏皖视线移过来,嗓子眼里又升起哭腔。
“小姐,刚刚老爷传了话来,让把您的纸鸢都拿去烧了!”
苏皖摆摆手,眉眼处全是疲惫,“是我叫烧的。”
“这是为什么呀?”墨音泪眼汪汪,“这可都是您最喜欢的纸鸢!”
苏皖垂着眼:“我和父亲说,以后都不放纸鸢了。”
见苏皖态度坚决,墨音咬了咬唇,只好招呼余下的婢仆将那几箱纸鸢拉出去院外。
“等会再烧,先替我看看膝盖吧。”苏皖直觉膝盖如针扎,阵阵揪心。
墨音连忙扶着她坐到床上,小心翼翼撩开她的层层覆盖的裙摆,当素白裤腿缓缓卷起,露出膝盖上两道扎眼的青紫时,墨音惊呼一声,捂着嘴又低低啜泣起来。
苏皖早已料想到自己膝盖上的模样,想她从小娇养惯了,皮肉和那白瓷一样无暇脆弱,跪久了自然是这个结果。
她安慰墨音:“有这会子哭的功夫,还是快帮我处理一下吧。”
墨音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脸,“是、是,墨音不哭、不哭了。”
她拧干一条热绸帕,撒了点药油在上面后,又仔细抹匀每一处,这才一边给苏皖的膝盖吹气,一边敷了上去。
热毛巾一烫,苏皖这才觉出痛,倒吸一口凉气,双眉微蹙。
墨音眸子里滴溜溜打转着水雾,“小姐忍忍,墨音再轻一些。”
她捏着绸帕,细细揉苏皖的膝盖。
“上头叫婢子洒了化瘀的药油,要细细揉进肌肤里才会见好,虽然刚开始疼,但后头会觉得很舒服的,而且都是上好的药,见效很快,隔天走路定不会疼。”
苏皖很快发觉,膝盖果然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股热乎乎的劲儿钻进去。
“谢谢你,墨音。”
墨音摇摇头,缄默不语,“小姐和婢子之间说这些话干嘛?”
“墨音。”
苏皖见她心绪不佳,“何必拖着其他人陪我一起跪,回头药油都分大家一些,别让我这个做主子的平白被记上一笔。”
“婢子只是觉得,小姐平日里待我们都好,大家都愿意的,小姐不要担心。”
苏皖盯着墨音低垂的脑袋,“我不在,你是掌事大婢女,愿不愿意的,天知道。”
墨音又沉默了,苏皖见状,叹息一声:“你这样,日后我怎放心带你入宫伴我?”
这句话管用,墨音立刻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姐,您真要嫁去宫里?”
“不是我要,是我必须这么做。”
苏皖与她四目相对,眸子里死气沉沉。
墨音没忍住,趴在苏皖腿上,哭道:“小姐,这太委屈了。”
后宫凶险万分,东宫太子更是出了名的狂妄成性,她家小姐这般谪仙的佳人,怎能被这样送进去磋磨?!
委屈?
苏皖想,既然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又何必再细想什么委不委屈。
这次轮到苏皖无言,任由墨音帮自己敷药。
半个时辰过去,苏皖全无睡意,硬是让墨音扶着自己,走到院落里,差人架起火。
两三箱承载着纸鸢的大木箱被拖到苏皖眼前,苏皖冷冷地点头,火顺时就点燃了木箱。
夜色暮沉,纸鸢碰到火焰,瞬间片片相连,燃烧殆尽。
火光映照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媚。
“墨音,火一烧,全没了,你看看美不美?”
“小姐……”
“别说,什么都不要说。”
苏皖瞳孔里盛满了绚烂的火光,眼见飘散在地的灰烬,被风一刮,彻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