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皖不知道苏重朗为什么又匆匆离去,她满心都是伤感,根本无暇理会,泪水落个不停。
苏重朗离去后,失魂落魄地走在回自己庭院的青石小路上,阿鸢从他身后默默出现,轻轻拍了拍他。
“少爷,这么快就看完大小姐了吗?”
阿鸢缠着那两个守门的汉子,好不容易才脱身。
没想到回来后,竟在祠堂看到大门再次紧闭,自家少爷已不知所踪。
他只好原路返回,没想到再次撞见苏重朗,却见他无精打采,不似方才意气风发。
阿鸢在苏家伏低做小很久了,骨子里奴颜屈膝的本性改不过来,见自己的主子不甚欢喜,他更多的是害怕。
他怕主子哪里不得劲儿,自己这个做下人的就会成为出气筒。
但阿鸢不知道,苏重朗虽平日荒唐,但其实对身边侍候的人都很好。
见阿鸢问了一句,苏重朗以为他好意关怀,于是闷闷看了他一眼。
“阿鸢,你了解我吗?”
“啊?”
阿鸢被这突然的一句问懵了,他不知主子是何意,只好小心翼翼,如往常般想捡些漂亮的话恭维。
苏重朗见他勉强扯笑,那种神情他从小到大早已看腻了,怎会不知?
“我不想听那些虚言,你如实说吧。”苏重朗微微蹙眉。
阿鸢慌张起来,脸上谄媚的样子一时半会僵住了收不回去,挂在他的脸上反而显出几分滑稽。
他见四下无人,良久,低眉顺眼。
“少爷……身份尊贵,是我等出身贫贱之人十辈子也比不上的福气,只是……平日里,确实荒谬了一些。”
一句话,让苏重朗叹息一声,扯出一抹苦笑。
“果然人人都这样看我吧,也是,是我自己不争气,怨得了谁?”
苏重朗继续走着,背影看上去难得的落寞。
阿鸢虽然刚到他身边,却也不忍他如此,于是快步追上去,在他身后找补。
“不过,小的有一回出门跟着管家采买时,曾有幸路过大茶楼的门口,那里常驻一个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
“你说的是逍遥茶馆吧。”
“对对对。”
阿鸢笑呵呵的,有些憨厚, “就是那里,当时,小的听到说书先生提到话本里一句话,小的觉得说得特别好!”
苏重朗好奇问道:“什么话?”
阿鸢就挺了挺腰板,装模作样地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
“正所谓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要执着眼下,且看今朝、且待来日。”
阿鸢学得有模有样,气息洪亮,一瞬间就让苏重朗心里豁然开朗。
想起父亲的愁眉苦脸和长姐的痛哭伤心,苏重朗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他深呼吸好几次,捏了捏袖子。
他大拇指磋磨着袖口,直到感觉手心都微微发热,似要冒汗一般。
“阿鸢,你说,我去科考怎么样?”
阿鸢对今日苏家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不知,眼下结合苏重朗的重重异样,脑筋一下子转过弯来。
苏重朗以为自己一个浪荡子,忽然大言不惭,阿鸢一个侍候的只怕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阿鸢却在他身后重重感叹。
“好啊!只要少爷想去做,何时都不晚!”
苏重朗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不觉得我……”
阿鸢却开心地笑着说:
“少爷,倘若我能有命托生在富贵人家,一定发奋读书。
您知道吗,因为我家很穷,所以小时候我带着弟妹去做工赚生计时,每每路过学堂,听着里头朗朗读书声,别提多羡慕了。
不过我这样的命,只怕得下辈子投个好胎才有机会了。但少爷不同我,只要少爷愿意,阿鸢一定支持您!”
苏重朗头一次觉得心底暖暖的,这是除长姐外,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肯定的快乐。
少年拍了拍阿鸢的肩膀, “好!你快去帮我准备,我要在自己的庭院里辟出一间书房。自明日始,我将日日去教书先生那里报道,再不复昔日纨绔苏家子!”
“阿鸢遵命!”阿鸢咧出一口白牙,眉眼弯弯。
*
裴文月一路上思绪一直恍惚,要不是卿卿携着回宫,只怕今日会误了回去的时辰。
所幸,今日还是在宫门即将下钥时回来了。
从影嬷嬷等了裴文月几乎快一日,今早发现公主和贴身宫女不见,她急得差点要哭着跑去禀报承帝。
但兹事体大,她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一直知轻重,等冷静下来,一摸发现自己藏银两的荷包空了一些,就不慌了,只是下令紧闭公主殿的大门,一个人忧愁地坐在裴文月的床榻前,默默拿针线做活。
眼下冬日来袭,裴文月自小体弱多病,又是个不大得承帝上心的公主,若非从影嬷嬷熬上自己的岁月,多年来悉心照顾,只怕裴文月和那些早夭的皇子公主一般,待时间长了,都会被遗忘。
从影嬷嬷是裴文月母妃的陪嫁,忠心耿耿,后来裴文月的母妃不在宫中,她的这份心意就自然而然转到了幼小的裴文月身上。
多亏从影,裴文月平安长成。
从影嬷嬷回想往事,一时泪眼婆娑,人老了,又被几点泪光迷了眼,一不留神就被针扎到了指尖。
“嬷嬷,您没事吧?”
裴文月刚悄悄回来,就见到从影受伤,连忙提着繁琐的衣裙来到她身边。
褪去面纱,裴文月一张似水芙蓉般的动人面容浮现,惹人涟漪。
从影嬷嬷还在发愣,指尖上一抹血珠已被裴文月着急地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掉。
“公主……你……”
裴文月见她泪光闪烁,眨了眨眼,连忙安抚。
“嬷嬷,惹您担心了,对不起,文月以后再不这样了。”
从影嬷嬷摇摇头: “我老了,守不住你母亲,余生惟愿公主安康,再无他求。”
说着,她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裴文月听她提起自己的母妃,伤感之余,忍不住多了一丝怨怼。
“不怪嬷嬷守不住母妃,是母妃自己不想再回来。她不要父皇,也不要我了,文月和那些母亲早逝的孤女没有区别。”
裴文月自小就没有母亲在身边,与母亲有关的,除了她留下的一个从影嬷嬷,再无他物。
小时候,裴文月以为自己的母亲是逝世了,因为侍候的宫人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后来,裴文月才在一些做久了的老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母妃并没有死,只是弃了一切,执意守在皇家寺庙里,从此青灯古佛,发誓斩断红尘,宁死再不回宫。
裴文月不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什么如此狠心,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她只是在那年那时,知晓此事后,年幼的身躯躲在从影嬷嬷怀里,哭闹个不停。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自己一直啼哭不已,吵着要母亲回来,但从影嬷嬷只是用力抱住她,咬住自己的手背,连哭都不敢大声,一边还要哄着她。
父皇没有来看她一眼,裴文月哭晕在从影怀里,发了一场病,高烧不止,嘴里不断说着胡话,从影嬷嬷衣不解带,顶着红肿的眼照顾她一天一夜。
裴文月好转醒来,此后性情大变,不再活泼爱笑,变得安静乖巧,却让从影嬷嬷又愁白了好几根头发。
她也曾问过从影嬷嬷,为什么母妃要走,从影嬷嬷只是眼眶红红,摇着头无话可说,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句话。
【公主莫怪你母亲,她从前过得很是不易。】
裴文月失望后,就将一切尘封心底,再不轻言提起,只当自己母妃算是死了。
今日还是如此,一听裴文月又将将升起一丝埋怨,从影连忙抚摸她的鬓角,动作轻柔。
“公主别说了,嬷嬷要你答应我,再不像今日这样随便离开,你千万别学你母妃。”
裴文月失落地低垂下头。
“嬷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纵使华服加身,生来金尊玉贵,但我永困笼中,不得自由。
我被闷得久了,所以今日才会携了卿卿出宫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从影嬷嬷摇了摇头,复而又笑。
“公主怎会被困,待日后圣上点个如意驸马,公主与驸马出宫立府,自有一方天地。”
裴文月坐到床榻上,挽住从影嬷嬷的臂弯,头枕在她肩膀处,沉默不语。
从影嬷嬷见状,慈爱地揽住她,以为她是累了,想要唱段歌谣,将她哄睡。
却听到裴文月小声说:
“假若……我会远嫁他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