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刘彻将那黄色布帛重新团起用力捏在手中,再转过身来时,面色已悄然恢复了平静,冷声对常融道:
“常融,率几个人将陈阿娇的尸首拉去荒野随意葬了。”
“不得立碑,不得使用棺椁,不得有任何陪葬之物,更不得有人前去悼念送葬,去办吧!”
“诺!”
常融怎还会看不出那封遗书和小木偶中的黄布问题极大,正担心自己是否会因此受到刘彻迁怒,听到这话自是如蒙大赦,心头一松连声应了下来,逃也似的向殿外奔去。
结果跑到后殿门口的时候,却不慎忽略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只听“哎呦”一声,整个人就如同倒栽葱一般笔直的栽了出去,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刘据只听到了动静,心中偷笑的同时,默默祝福这个丸八蛋最好摔个严重的。
同时他也确定了一件事。
历史上刘彻就算看过这封遗书,肯定也没有看过那块藏于木偶之中的黄色布帛上的内容。
一来是因为这黄色布帛藏得很严实,不太容易被发现;
二来则是因为历史上陈阿娇作为废后,死后虽然已经不配享有宫廷规格的葬礼,但却依旧得到了厚葬,并且有着明确的下葬地点,绝不是像现在一样随便拉去荒野葬了,就差曝尸荒野了。
“刘据……”
直到此时,刘彻才又看向了刘据。
如今他的神色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与常融闯进来之前的暴怒简直判若两人,甚至看向刘据的目光中还带了一丝温和,就连语气都前所未有的慈祥。
“父皇。”
刘据嘴上答应着,心中不由对那封遗书和那块黄色布帛上的内容越发好奇。
他百分百确定,这次也一定是“穿越福报”的漏洞发挥了作用。
因此那封遗书和那块黄色布帛中在关键时刻出现,甚至就连那个小木偶都是在这股神秘力量的影响之下才恰到好处的掉落在地,又恰到好处的裂开,恰到好处的露出了其中的黄色布帛,然后恰到好处的背刺了他……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根本不可能被废,每次接近被废的时候,事情就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重大反转,将坏事变成好事,将劣势变成优势。
不信你瞧,刘彻现在这一百八十度的情绪转变,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生桀骜的汉武大帝的情绪,如果没有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是寻常人能够轻易左右的么?
“别杵着了,去给朕取一盏油灯来。”
刘彻竟还牵动嘴角对他扯出一抹可以称之为难看的笑意。
刘据故意站着没动,试探道:
“不知父皇要油灯何用?”
“怎么?朕只使唤拿个油灯,你也忍不住想忤逆朕?”
刘彻终是没能绷住,眼睛又瞪了起来。
“那儿臣的这门婚事……”
刘据却还是站着没动,趁着这个机会又试探着问出了如今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刘彻此刻对他的态度虽然发生了巨大转变,但是还没遂了他的心愿,给予他在这件事上的自主权。
因此如果这件事没办成的话,他恐怕还是得再给刘彻上上强度,不然等刘彻真给他下了聘,牵扯进来的人就多了,不一定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得不承认,史婉君的遭遇终归还是给他带了一些触动。
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不得不谨慎一些,尽量避免再出现那样的悲剧。
“是不是朕不随了你的愿,你就连油灯都不给朕取?!”
刘彻的面色又瞬间沉了下来,嘴角不住的抽动。
此刻他真心有点忍不住,只想亲手抽这个逆子一顿,教他知道知道什么父爱如山的“山”字是怎么写的。
不过想到刘据是因为陈阿娇的诅咒才变成这样。
又想到刘据此前办成的那些事,如果没有这个诅咒,这本该是个多么让他称心如意的好儿子……
他终归还是强迫自己忍了下来,翻着眼极为不耐的摆手道:
“随你随你,都随你!”
“这门婚事你自己看着办,若是探过了合伱心意,朕便给你赐婚,若是不合心意,朕便也不再提了。”
“这回你可满意了,速速给朕去取油灯!”
“谢过父皇,父皇万岁!”
刘据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跑去大殿一侧,从宫灯中取来了一盏油灯。
而当他折返回来时。
刘彻已经亲自将地上的竹片和散架的木偶收拢了起来,在龙塌前方的地上堆成了一小堆。
“拿来吧。”
从刘据手中接过油灯,刘彻先是点燃了手中的那块黄色布帛。
接着又直接将油灯中的火油全部浇在那一小堆竹片和木偶残肢上,一松手将燃烧着的黄色布帛扔了下去。
“呼——”
烈焰升腾而起,将刘彻与刘据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自此除了刘彻之外,永远不会有人得知陈阿娇的遗书与小木偶中的黄色布帛中写了什么内容,刘据也无从知道。
“烧吧,烧的更旺一些吧,将那恶妇的诅咒全部烧尽,还给朕一个称心如意的太子,还给朕一个忠孝两全的儿子……”
望着火堆上升腾起的那股黑烟,刘彻在心中默默地祷告。
“……”
而看着刘彻那虔诚的表情与目光,刘据心中却在暗忖,
“这回究竟是怎样的背刺啊,能让我这父皇都如此藏头藏尾……”
……
自宣室殿出来。
刘据能够明显感觉到,无论是值守的期门武士,还是宿卫的郎官,亦或是未央宫内来去匆匆的宫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很显然。
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场朝议的结果,毕竟那干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先一步被押送去了诏狱,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
然而刘据此刻却只有一个念头:
饿!
虽然他是吃了朝食才进宫的,但那已经是将近五个时辰之前的事了,早已将他饿的前胸贴后背。
说起来刘彻这个便宜父皇也真是的,连口吃的都不知道给,什么人呐……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太子殿下,皇后担心殿下忙于朝议耽搁了饮食,因此特意设下宴席命奴婢在此处等候,邀请殿下前去用膳。”
一名身着宫装的侍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刘据侧前方,躬身施了一礼道。
瞧瞧,刘彻你快睁大眼睛瞧瞧,瞧瞧我母后是怎么做的?
这能怪我孝顺我母后,却要忤逆你么?
刘据心头一热,对那侍女微微颔首:
“前面带路吧。”
“诺。”
“对了,我母后知道这场朝议的结果了么?”
刘据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又开口问道。
卫子夫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母后,对刘据的事特别上心,上回征伐西羌时,她还特意命人不慎摔死了两头牛,强行给他带在路上享用。
这些事情刘据都记着,自是不希望卫子夫太过忧心,一不小心急坏了身子。
“殿下在朝议上舌战群儒的事迹,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在宫中传遍,皇后得知此事亦是喜出望外,连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侍女停下脚步,语气中尽是崇拜之意。
“那就好,走吧。”
刘据摇了摇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抛开“穿越福报”的漏洞不谈,这回朝议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其实与他的“舌战群儒”并未太大关系。
他最多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将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怼了个够呛,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刘彻对待此事的态度。
卫子夫会说他“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心里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如此不多时。
刘据已经到了椒房殿,卫子夫立刻命人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坐于一旁一边给刘据添菜,一边望着刘据狼吞虎咽,脸上始终挂着慈爱的笑容。
待刘据汤足饭饱,她才亲自递上一块手巾,微微板起脸来道:
“据儿,这回的教训你好好可记住了?”
“什么教训?”
刘据面露不解之色。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卫子夫在说什么。
此前卫青前往太子府劝他对盐铁官营改革的事适可而止,这同样也是卫子夫的意思,因此卫子夫说的“教训”肯定也是这个。
毕竟如果不是他坚持将盐铁官营改革事宜进行到底,八成便不会出现这场令朝野震动的“废立太子之议”,这点卫子夫和卫青明白,刘据心中也有数。
“还在嘴硬!这回若非你是替你父皇办事,你父皇也是支持你的,你可就要吃大亏了!”
卫子夫嗔怪的瞅了他一眼,愤愤的道,
“你那舅父也是极不靠谱,为母教他去劝你,他没劝住你不说,竟还将卫伉送去博望苑给你添乱,为母下回见了他定要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母后,这回其实不怪舅父。”
刘据已经自觉地开始脑补当朝大司马卫青被自家姐姐训的抬不起头来的画面,并且暗自希望可以亲眼见证这一幕。
“不怪他难道怪你?你年纪尚小不懂事,他一把年纪了难道也不懂事?”
卫子夫不依不饶的道,
“罢了,此事的结果总归是好的,亦可从这场朝议中看出,你父皇心里还是十分看重你的,如此为母也就安心了。”
“不过此事虽过去了,有件事也该正式提上日程了。”
“近日为母托你舅母打听合适人家的适龄女子,又给你选了一门婚事,你舅母已经去问了名,八字庚帖也算过了,并无不合之兆……”
“母后且慢!”
一听这话,刘据立刻来了应激反应。
类似的话他在宣室后殿才刚听过,这种事怎么还扎堆来呢!
“什么且慢?”
卫子夫柳眉微蹙,
“你如今已到了年纪,为母替你张罗婚事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还有意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