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主讲,谈了什么是散文,散文的美学价值,以及在新时期所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云云。
接下来就让大家分别发言。
这次拿到扶持的作家的职业五花八门,有工人农民有机关职员,有杂志社编辑,大学老师。
先是天津《散文》编辑部的一位编辑谈了谈他们的审稿要求,以及未来一年的选题。然后,场面就冷下去了,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
毕竟今天主持会议的是中协的领导,如果说错了话不是自己倒霉吗?
而且,八十年代的人都很内敛很中庸,凡事都是不为人先,不为人后,顺大流就是,这个出头鸟是不愿意当的。
等了几分钟,看没有动静,中协的领导心中大大不快,道,既然大家都不发言,那我开始点名了。
这是人人都要过关,一个都别想跑。
不料,开局就不利。领导先点到的是一个来自河南的作家,此人大约五十岁出头,在某所大学院校当老师,姓全。搞文学评论的,写了好几篇有一定影响力的评论文章,也算是国内文艺评论界的中生代的代表之一。
这人经历了这二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人生经验丰富,在圈内人脉也广。
全老师一看,好家伙,我来打头阵啊!文艺创作方向那是能够乱说的吗,说错一句话就要倒大霉,我也算是圈内名人,安全第一。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即切换成河南话模式。道,我叫全某某某,今年五十岁,就职于某某某大学,曾在xxx杂志发表什么什么文章,曾在xx杂志有发表了什么什么文章……我在工作当中研究的文艺课题是比较文学,什么是比较文学呢,就是同样的人类情感,放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放在东方和西方不的背景里,找到其共通的地方……我的研究成果曾经获得学院去年所颁发的什么什么荣誉……我们河南的作家,我认识一个散文写得不错,笔名叫做二月河,他对于清朝历史研究得很深,并拿来和同时代的维多利亚时代做对比,颇有比较文学的味道……我在国内各大期刊发表了许多文章,也有很多笔名。这样,我把我的创作成果跟领导汇报一下……
他的一口河南话听得大家脑壳都大了,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中协领导忍无可忍:“别说无关紧要的,行了,你坐下。”
全老师这才道:“我的话说完了,谢谢领导的批评和帮助,谢谢大家!”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满满电台播音的风采。
大伙儿这才明白,这人好狡猾。
有了他的启发,其他人也开了窍,接着被领导点到的几人有样学样,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鬼扯,从散文创作扯到怎么采风,再从采风扯到地里的庄稼,从庄稼扯到胡焕庸线。反正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领导听得满面铁青,正要打断他们,忽然,一人霍地一声站起来,戟指先前那个全老师:“全文进,我日你吗!”
众皆大哗,定睛看去,站起来骂娘的是一个中年儒雅之士,看他面前的名牌,霍然写着“迟春早”三个大字。
全老师:“迟春早,你什么意思?”
迟春早:“姓全的,孙三石作品研讨会,咱们的账还没有算呢,你给我站起来!呵呵,上次研讨会的时候,你批判人家孙三石的时候,杀气腾腾,理论是一套接一套,帽子是一顶接一顶地扣,挺能说的嘛,今天怎么就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可见你这人就是个扒高踩低的小人。”
全老师:“迟春早,我提醒你,今日大会领导让我们谈谈散文创作心得,是艺术交流,你一来就满口污言秽语,你这是不把大家,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我是读书人,我不同你计较,但你扰乱会场秩序,大伙儿却容你不得。”
迟春早:“好,咱们就说说散文创作这事。上次孙三石作品研讨会的时候,你说人家写的东西格调低,俗气,低级。呵呵,什么是低级,难道劳动人民喜欢的东西就属于低级。写些别人看不懂的文章,就算高级。”
全老师也是有水平的,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文学评论界的地位,他喝道:“迟春早,文学的文做何解,在我看来是文雅,是文化,是文明。同样是看到夕阳和归鸟,有文化的人会写落霞与孤鹜齐飞,而没文化的就只能说‘好美’你认为哪句话在艺术的表现力上更强?孙三石的小说,全是男男女的苟且,恶心得要命,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迟春早,上次研讨会我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你竟然还耿耿于怀,可见你和孙三石是物以类聚。”
迟春早:“好,要说雅,孙三石最近发表的《文化苦旅》你读过没有,那才是雅。孙三石不是不能写,他只是想写一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小说而已,他雅起来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全老师:“我读过啊,满纸胡说八道,散文不像散文,历史文献不像历史文献。也就是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什么景儿,然后牵强附会地扯历史人文价值,骗不懂历史和文化的外行人。”
说话中,又有一个作家站起来:“全老说得对,孙三石的文化苦旅我也看过,我不是研究历史的,也不懂。就文艺创作而言,他这是乱发感慨,就好像写诗,每一句后面都带感叹词,强行煽情。中国散文传统的美学讲究的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中正平和,讲究的是留白。孙朝阳这是乱抒情,审美上已经落入下乘。”
这人也是当初作品研讨会的与会者,看全老师吃亏,仗义助拳。,
迟春早呵呵:“下乘?文学不就应该抒情吗,不然怎么感染读者感染人民群众?所谓的正中平和的文章,八股文就能做到,你看吗?你倒是平和,上次研讨会的时候,大伙儿翻脸,别的人连礼物都不收,扭头就走,我倒是佩服他们的刚直。你呢,你特么烟酒什么的可都是带走了。你抽会议提供的名烟,喝茅台的时候,怎么不中正平和了?”
那位作家面红耳赤:“迟春早,我要跟你决斗!”说着就将口袋里的线手套掏出来朝迟教授扔去。
北方冬天冷,八十年代的人外出都戴手套的,迟春早也将自己的线手套扔地上:“我接受!”
好浪漫,八十年代文学的古典的,普希金、巴尔扎克、莱蒙托夫式的浪漫。
那位作家:“请关注下一期xxx杂志,我会写评论文章。”
迟春早:“我会关注,并且会在文艺评论杂志回应。”
全老师:“我也会在文艺报批驳你,迟春早,你等着。”
与会人员都面面相觑,心中皆道:“等等,在报刊杂志上打笔仗,这不是民国文人干的事儿吗?刚才提到决斗,我还以为他们真要提刀互砍,结果就这……”
秩序大乱,会议自然开不下去了。但中协领导却很满意,对嘛,就是要这样设置议题,不然大家跟先前姓全的那样四不着六,我还怎么主持文艺战线的工作。大家一团和气,和光同尘,还要我这个做领导的干什么?
他低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吩咐道:“下去联系各大文艺评论期刊杂志,迟春早他们几个人的评论文章一路绿灯,都发了,我们要解放思想,允许争鸣。”
其实,最主要的是他对孙朝阳本身就极其不满,上次研讨会后,孙朝阳被评价家们批驳,他顺势取消了其来年的扶持。这次打算借此风波把孙三石架在火上烤,造成影响。
反正看情形,也就迟春早一个人在替他说话,其他评论家对孙朝阳都是不感冒的。
真打起笔战,姓迟的双拳难抵四手,必然会和孙朝阳一样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八十年代没有bbs,没有网络论坛,没有公众号,文艺界文化圈要想见真章,只能在报刊上喷口水。虽然出不了圈,但显得很专业,也特别诛心。这一点在文化界可是有传承的,当年鲁迅先生和民国文人在报刊上见天骂仗,骂胡适,骂梁实秋,骂资本家的乏走狗,不知道树了多少敌人。其他的文人也都不客气,彼此之间因为主义之分观念不同,互相对k,大伙儿都别想置身事外,谁都跑不脱,就连沈从文先生这种老好人,也被人在报纸上写了绝交信。
而写信绝交骂娘的人偏偏又是他的好友,如今双方都已经是老人,都同在北京,却再不往来。沈从文先生每每提到此事,都为失去青年时代的挚友而痛苦不堪。
会议结束之后,全老师立即写了文章,投稿文艺报,文章题目《什么是高级审美,什么是文学的文,什么是伪装的文雅》。其中,将孙朝阳《文化苦旅》的几篇散文拎出来,逐一批驳。道,这种散文貌似引用了大量的历史事件,又用所谓的典雅字句包装,内里却空无一物,说到底不过是对于文化遗迹和历史事件的简单描述……云云。
迟春早在一本刊载短篇小说为主的综合性文学刊物上发表文章,详细地解构了《文化苦旅》,回应全老师,说,有人的人口口声声要让人写文雅的东西,他自己呢,我劝他文章的标题能不能短一点,须知道,文章的标题长一分,读者就少一分。至于对于文化遗迹和历史事件简单描述,至少读者看得懂。不像全老师的文章,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会议上那个面红耳赤的作家也是搞文艺评论的,他说,文化苦旅的主观性过强,过于强调个人观点,对于自己的喜欢的东西就过度褒扬,不喜欢的就贬低,这种主观影响读者对于作品的接受程度。
迟春早写回应文章再次分析了文化苦旅中受读者欢迎的点,道,散文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这种受到读者关注啊的作品了。文学创作其实就是作家的个人体验,有自己的观点,难道不行?某作家说孙三石过于强调个人观点,难道还不让人说话了。现在改革开放,如果万喙息声,也谈不上百花齐放了。
……
更多的文艺评论家和学术权威加入其中。
一位德高望重的美学家,真正的大佬,因为实在见不惯迟春早低劣的人品,发文,题目是《我对于文化苦旅系列散文的一点看法》。
文章中,老先生道,就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孙朝阳过度渲染情感吗,矫揉造作,在这种对于情感的过度表达会让读者感到疲劳和相当程度的不适应,一管之见,见仁见智。
大佬地位高,文章直接发表在中协的机关报上。
一看到他的文章,迟春早就来了劲,也投稿机关报打擂台,很神奇的是文章竟然发表了,可见大佬一生树敌不少。
这也可以理解,能够走到他这种学术地位的人,不知道踩下去多少同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迟春早写文回击,泛泛谈了自己的观点后,开始人身攻击。他说,举个栗子,我们追求女性,希望能够和心仪的异性携手进入婚姻殿堂的时候,表达情感的时候其实很简单,不外是“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们能够处对象吗?”我们在表白的时候,或激情澎湃,或欲语还羞。我送鲜花,我们单膝跪地求婚,我们说出“冬雷隆隆夏雨雪,乃敢和君绝”的情话,在外人看来,算不算过度渲染情感,算不算矫揉造作?
但是,一部优秀作品,就是情感的激烈爆发。如果这种爆发被称之为矫揉造作,世界上还能有佳作吗?
白开水就能让所有人适应,你看吗?
对了,老前辈你七十岁了吧,不能理解文学激情我能理解。
文学说穿了,属于青年的。古往今来,最好的作品都是作家在二十多到四十岁完成的。巴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写了家春秋,王勃二十出头写了《滕王阁序》。
如果青年的激情让人感到不适应,那说明你老了,ed了。
几十年后,人们依旧会读《文化苦旅》读孙三石的文章,因为那是有激情的,勃起的。而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所代表的是枯萎的,下垂的,沉沉暮气中的下垂。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
听人说,老先生看到迟春早的文章,气得都住进了医院。
除了这几人,迟春早还和文学评论圈的好多人打起了笔战,亦庄亦谐,喜怒笑骂,尽显风采。
他的战法多端,又不按常理出牌,搞得圈中和他打笔战的人狼狈不已。
老迟最近发表了许多文章,稿费倒是不多,但上的都是省部级和国家级刊物,将来无论是评职称还是完成学院的研究任务还是kpi都拿得出手。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的是青年的立场,又特立独行,正合了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思潮,立即暴得大名。这下,整个文艺圈的人都知道迟春早教授这个人了。每次开课,教室里都挤满了学生,就连体育系的都来旁听。
各种会议、演讲的邀请数不胜数,另外还有很多约稿。
迟春早出名了。
当然,更出名的是孙朝阳和《中国散文》,大量读者写信到杂志社,表达对《文化苦旅》系列的喜爱之情,表示对孙朝阳的喜欢。
有人又说,想不到祖国有这么多美丽的大好河山,他们准备拿着孙朝阳的散文,按图索骥,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玩过去。
先去都江堰,再去宁波,最后去敦煌。
大多数书信都是问《文化苦旅》还要连载多久,如果一定要加个期限,希望是永远。
……
说到这里,毛大姐道:“永远不成了,朝阳说了,这个系列他只写十几篇,再过几期就结束。现在杂志的销量起来了,我估计,等到连载结束,应该能到三十万本的订阅,那已经是国内一线文学刊物了。”
大林感慨:“那我们不就是名编辑了。”
“名编辑,名编辑。”毛大姐又道:“我听朝阳说,文化苦旅系列下来还要写山西的古建筑和历史,写杭州西湖,写岳庙写苏东坡白居易写苏小小,我都有点期待了。”
悲夫笑眯眯走过来:“那等朝阳的连载写完怎么办呢,要借这个机会挖掘出更多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机会难得,同志们加油!”
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林和毛大姐认真地看起稿来。
半天,忽然,毛大姐拿着一份稿子兴冲冲跑进悲夫的办公室,激动地说:“老高,你看看这篇稿子。”
悲夫接过去一看,吃了一惊:“贾平凹?”
贾平凹投稿了,是一篇散文,题目《天上的星星》。
如今文学界陕军异军突起,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青年作家,其中就以贾平凹为代表。
还没等悲夫看这篇文章,外面的大林发出大叫:“老高,高主任,这篇作品质量好高,但能不能发我吃不准。”
悲夫和毛大姐听他叫得夸张,忙走过去问怎么了?
大林:“短篇小说,但写法有点像史铁森,形散神不散,说是散文也可以,我不知道能不发。”
二人定睛看去,小说的名字很奇怪《第八个是铜像》,署名苏童。
老高:“这个名字我有点眼熟。”
毛大姐:“是个诗人,在今年四月份《星星诗刊》发表过一个组诗《松潘草原的婚礼》,我恰好读过,很喜欢,有印象。”
“诗人啊,那我们看看这篇东西。”
三人围在一起读起来,小说不长,三千来字,功力深厚,想不到诗人写小说也这么好。
老高:“文无定法,你说是小说,我偏偏当成散文读。如此优秀作品不容错过,发。”
他又道:“大家加个班,看看还有没有好稿子。”
不片刻,大林又大叫:“老高,这里有篇散文很有意思,你来看看。不不不,不是名家,以前没听过……”
被孙朝阳的《文化苦旅》带动,着名和将出名未出名的作家开始向中国散文投稿了。
在以前,人家可不会搭理悲夫他们。